第二十五章 過盡千帆皆不是

婉初這場病來得很急。金令儀一直沒回宿舍,她在宿舍躺了一整天,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在乾燥和渴望里跋涉,昏昏沉沉的彷彿一直在往前走。明明累得虛脫,可那腳步怎麼都停不下來。直到恍惚間又回到小時候生活過的家。

一切都是記憶里的模樣,她一步一步往宅子深處走去。看見大堂的主座上,母親正滿面怒容。地上跪著一個少女,她身邊站著一個少年。

是素瑾姐弟倆。婉初這時候才突然得了力氣,原來這一場長途跋涉就是為了回到這裡,把一切的悲劇阻斷在此處。

婉初急匆匆地跑過去,拉住母親的袖子,想求她網開一面,留他們在府里。可是張著嘴,怎麼都說不出來話。

她急得直掉眼淚,可彷彿沒有人看見她。她眼睜睜看著素瑾姐弟倆走出王府,她只能在後頭一直追一直追。等他們走到了東門外,她好不容易叫出了他的名字:「劭岩,劭岩,別走!」

婉初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往後的悲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她怕,怕極了。如果母親肯多一點寬容,她以後怎麼會那麼苦?她想讓一切從這裡停止,只要他們不走,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拉著素瑾手的少年緩緩轉過頭,模樣是劭岩的樣子,婉初卻是清清楚楚知道,那是長大後的圓子。那孩子冷冷地對著她,一聲不吭,就那樣冷冰冰地望著她。

那目光冷得如屋檐下垂著的冰凌,直直地插|進她心頭。明明該是血流如注,可瞬間又被冰凍住,在她心頭開出一大朵猩紅又妖艷的花。

那孩子嘴角掀起一個厭惡的輕笑,輕輕地拋了一句:「我恨你。」然後轉過身,拉著素瑾越走越遠。

婉初只覺得疼得喘不上氣,眼淚不住地往外翻湧。可一整天滴水未進,眼淚都乾澀得涌不出來,封堵在胸前、鼻腔,又酸又澀又漲。

榮逸澤把她攬起來,看她緊緊鎖著眉頭,聽到她夢裡不安的呢喃,是被噩夢魘住的模樣,於是輕輕叫她的名字:「婉初,喝點水。」

她的頭枕在他肩上,榮逸澤一手攬著她,一手將水杯遞在她唇前。水還沒入口,卻分明聽見她叫著「劭岩」的名字。手下一滯,好像是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硬生生跌出十多丈遠,再站起來,腦子有些眩暈。

她病中怎麼叫起代齊的名字?難道這些日子的分別,足以叫人替代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了嗎?還是真如同他自己從前所懼怕的那樣,再深的感情總抵不過女人同骨肉的情分?

為了孩子,女人自然容易對著孩子的父親發生愛屋及烏的感情。更何況,她對他姐弟倆帶著一份虧欠的心思。代齊又是那樣的一個人物,相處久了,女人怕都是難免會動心……

他心底惻然,等那酸澀將將過去,還是將水杯放在她唇邊,給她餵了幾口水。

下午從傅家出來,就直直地來找她。他心中卸了重擔,一身輕鬆,興沖沖地過來,卻發現她正發著高燒。叫了醫生給她打了退燒針,他就一直守著。

他在心裡排演著各種各樣的話,現在都像青石板里盤著的含羞草,一碰就卷了回去。越是碰觸,越是捲曲藏匿得厲害。最後只剩一點雲淡風輕的偽裝。

看她喝了幾口水,又沉沉地睡過去。榮逸澤將她放好,給她蓋上毯子,攥著拳頭支著胳膊靜靜地看她。

婉初覺得這一場噩夢好半天才醒過來。微微睜開眼睛,映入眼底的是柔軟的袖子紅色的光。她一時分不清是清晨還是傍晚。同時落入眼底的,還有一個人的背影。

他背對著她,在窗前給花澆水。身材挺拔,白色的襯衫在陽光里將輪廓都描畫成橘色,袖子卷到肘彎那裡,能看到結實的小臂,頭髮依舊梳得光亮有型。這身影是想過千遍萬遍的。

她猛然坐起來,眨了眨眼睛。果然是他,不是夢。

巨大的歡喜還沒來得及從心裡充滿到全身,緊隨其後的便是恐懼。一瞬間的失意後,越發的清晰,讓她不敢貿然發出一點的聲響,生怕驚醒了他,讓這渴求的幻象消失。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原來就是這樣的安心。

榮逸澤澆完了最後一盆花,那些花被她養得不成樣子,枯的枯萎的萎。所以說,美人不見得能養好美麗的花。想著她平日里似乎總在認真地做著錯事,他明明知道,卻又寵著不忍心去點破。

他唇角含著笑,轉過身,正看見她獃獃地望著自己,便笑得更開了些:「你醒了?餓不餓?」邊說邊放下洒水壺。

婉初避過他灼灼的眼神,一眼瞥見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心頭一震。

分手的時候,他手上是沒有戒指的……她把頭垂得更低了低,把眼裡的委屈壓了回去。攥了攥毯子,手落在胸前。脖子里絲絛上系著他送的戒指,這會兒透過薄薄的衣衫,生愣愣地硌她的手。

那小動作落在他眼裡,他看得清楚,她手上的戒指摘掉了。她答應過他不摘的,結果還是摘掉了,他想。

心裡再怎麼難過,面上仍然風雲不動。他走到她身邊,溫言軟語卻又帶著客氣的收斂,問她道:「你想吃點什麼,我去給你買。」

婉初搖搖頭,他現在是誰的什麼人?總歸不是自己的。是自己丟掉的,還痴心妄想他等在那裡嗎?咬了咬唇,低低道:「有勞三公子,不用麻煩了。」

三公子?她竟然叫他「三公子」?兩個人生分成這樣嗎?

「你病成這樣,不吃點東西,身子馬上就會垮的。你好好躺著,我去給你買點點心和粥。」說著起身就要出門。

「不用了。」婉初冷然婉拒,她有什麼資格再享受他的關愛呢,半晌後抬頭看他,「三公子來,有什麼事情不妨直說。」

榮逸澤心底蘊著氣悶。找她有什麼事情?他找她能有什麼事情?還是真的要有什麼事情,才能來找她嗎?她現在就這樣不待見他了嗎?要是先前他同她也有個孩子,怕也不能這樣乾乾淨淨地一刀兩斷吧。老天怎麼就沒給他一個孩子呢?現如今叫她這樣一副霜冷麵孔、硬石心腸地對著他。

乾咽了這口氣悶,還是尋了個冠冕的「事情」來,溫聲道:「嵐嵐要結婚了,她想請你做女儐相。」

婉初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同韓朗嗎?」

榮逸澤點點頭。

婉初這才露出一點微薄的笑意:「我知道他們會有好結果的,他們確實是合適的。」未幾,那微笑又淡了下去,「我怎麼能去做女儐相呢?你知道這不合適的。」

榮逸澤想靠近她一些,又怕唐突了她,努力尋一點輕鬆:「嵐嵐說,如果你不做她的女儐相,她就不嫁人了。」

婉初疏淡地笑了笑,搖搖頭:「她要真想嫁人,不管我做不做女儐相,她都會高高興興嫁人的;除非她自己不願意。」

榮逸澤卻覺得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除非她自己不願意」,她真是一副不願意敷衍自己的樣子。也是,接受什麼東西往往沒有理由,不過是心底喜歡;只有拒絕,才會有借口,那借口背後,不過就是「她自己不願意」。

她是真的不願意再同自己有瓜葛了嗎?他這時候真是後悔了,當初看到她留的金子就該找過來。他還篤然自信地等什麼呢?等到現在,好好的一份感情,變成一場刻舟求劍的滑稽戲。「你要是不去,她婚結得都不會開心的。」

「多謝三公子帶話給我。我會去的,但女儐相我是萬萬不能做的。」說完一副慢走不送的冷淡,不肯稍假辭色。徑直搖搖晃晃地從床上起來,走到桌子前端起杯子慢慢地喝起水來,彷彿屋子裡根本沒他這個人。

榮逸澤被她的冷淡打擊得滿心水泄不通的悶澀,這時候什麼輕佻的俏皮話也說不出來了,風度翩然也在她那裡行不通。他悵然低語了一句:「這事回頭再說,你先休息吧……」說完快步走出去,是落荒而逃的模樣。

空曠的樓里,聽見他腳步匆匆。每踏一步都帶著彌遠的回聲,這一聲回聲還沒結束,那邊又一聲「嗒」地踏在她心上。像牆上掛著的一口鐘,總也沒個完。又怕那聲音就這樣結束,想讓那回聲再盪一回。可那聲音還是漸行漸遠了。

婉初覺得手無力再端起那杯子,頹然地放下。剛才喝下去的水都變成眼淚全掉了出來。她這又是做給誰看?就算不再是戀人,怎麼就不能好好同他說清楚呢?在這世上還有誰真心待她?不過就是被他寵愛過,才越發有恃無恐、理所當然地肆意踐踏而已。

榮逸澤滿腔的悶澀隨著那一階一階的樓梯都踩進心裡去,可總是踏不平。深深通往下頭的,不是腳能踏上的實地,而是深淵。那悶澀踐踏得深了,莫名地升起一股怒氣來,恨得他牙痒痒。

他停下腳步,轉身又快步走上樓,搶著步伐到她宿舍門口,哐的一聲推開半掩的門。

婉初被那門聲驚得回過身,卻見到他又站在門那裡。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他慣常洒脫的俊臉,難得的神情冷峻。

婉初連忙背過去擦了眼淚:「我不知道三公子在說什麼。」

榮逸澤越發氣惱,同她講道理,簡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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