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

渾渾噩噩地坐了一夜火車,婉初一踏上定州的站台,恍然隔世一般。因為離別,讓心中膠著著一種頹然,更有一種行屍走肉的空虛。

馬瑞派去跟著她的兩個侍從官早早知會了馬瑞,婉初下了火車,見到等在一邊的汽車也不覺得驚訝。

不過離開了月旬,定州忽然就像入了仲夏一樣。街道還是那些街道,店鋪還是那些店鋪。婉初看著卻說不出的陌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去做些什麼。

車窗外倒退的風景里,有恍惚她和榮逸澤的身影;看到別人抱著孩子,都覺得眼淚要掉出來。她怎麼就這樣苦,非要她經歷這樣與至親和摯愛的生離死別呢?

那苦沒處可去,漸漸都化成了怨恨。為什麼她要有這樣一位兄長?

馬瑞見她安然回來,吩咐人又把聽梅軒里外收拾了一番。幾個嫂子又接二連三地親熱招呼,可就是沒見到傅仰琛。

婉初心有怨恨,面上神色自然不對,像賭氣一般隨時要耍性子的樣子。她自然不是要回來住的,只是沒料到傅仰琛居然沒有露面。

馬瑞依然和氣地笑道:「司令在靜養,也已然知道格格回來。不過見面難免又要激動感傷,還是等過幾日身體大好了的時候再說。」

婉初覺得這件事情蹊蹺,卻也不糾纏。自然不肯在傅府住下,只推說落下了功課,要回學校里補習,繼續住回學校里。

定北大學已然進了暑假,整個校園裡寧靜得讓知了聲分外清亮。宿舍樓也比往常安靜。婉初見金令儀的東西還在,看狀況是沒有搬回家,但人卻不常回來。

空屋寂寂,婉初拿著書也看不下去。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苦,逼得她難受,再不發泄出來,人是要瘋的。索性書也不看了,天天織絨線衫打發度日。

這一日難得遇見金令儀,看她臉色也是紅潤興奮,便問:「最近都在忙什麼?快畢業了,你有什麼打算?還是想做女法官嗎?」

金令儀捧著一杯茶,含著笑,看了看窗外:「原來是想的,不過,現在我有了更值得做的事情。」然後是感情蓬勃地望著遠方。

婉初直覺得她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可金令儀不說,她也不好問。

大約是心事藏得太滿了,終於有遮不住的一天。這天晚上她又鑽進婉初的被窩,婉初看出來她在醞釀什麼話,於是靜靜地等著。果然金令儀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你說,他們多偉大。」

「他們?」婉初想了半天,這個「他們」指的是什麼。

「嗯!他們為了理想和主義,連生命都不在意。心懷天下,憂國憂民!」

婉初卻是笑了,低聲問他:「你是說小林嗎?」

金令儀卻是不說話了,含著笑,仰面看著天花板:「你看我哥哥弟弟那樣的紈絝子弟,整天只知道談女朋友,過些拈花惹草聲色犬馬的生活。再長進些的事情,也不過想著怎麼跟兄弟爭家產,怎麼從父親那裡多騙點錢出來,哪裡會想到什麼人民和勞苦大眾?……我不要過那樣的生活!」

婉初側過頭看她,她目光炯炯,是某種信念蓬勃而出的堅定。婉初卻又想到小林,忍不住想問她,為了一個人,還真是為了一份追求?轉念一想,這又有什麼區別?雖然她從來對政治不感興趣,但對這些講著信仰與主義的人總還是懷著一份敬仰的。

「我看你也不是想嫁人的樣子,你不要整天織絨線衣了,不如一同做些有意義的事情?」金令儀又熱情洋溢地看著她。

婉初苦笑,她不知道什麼才叫「有意義」的事情,無奈地嘆息:「我是朽木不可雕了……不過,如果有什麼能幫得到你的地方,儘管開口。」

金令儀第一件要她幫忙的事情,便是搪塞金家的人。

平日里只見她來去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金家人有時候找過來,婉初便依著她留的託付,幫她托口遮掩過去。

婉初旁觀著她和她的那群朋友,有時候不免也覺得,他們那才真正是熱血的青春,自己真是一塊快要漚爛的木頭了。

報紙短短不過幾段文字,人世間已是幾番人事沉浮。定軍同京州軍的戰事終於以新內閣的重組結束了,選了一位無黨派的人士做了大總統。傅仰琛被授定北巡閱使,傅博堯年紀輕輕坐了定軍總司令的位子。京州軍打散重新編入定軍,京州督軍突發惡疾,海外尋醫。沈伯允舊疾複發,辭去一切軍中職務。沈仲凌授京二師師長,兩萬多人里卻只有三分之一是原來的京州軍士。

婉初合上最近的一張報紙,長長嘆了一口氣。怕是沈伯允怎麼都料想不到,他苦撐的一片江山會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戰事而毀於一旦。也是,這樣的時代,盛衰不過常事,繁華總是過眼雲煙。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

推開窗,她拿著水壺給窗台上的幾盆山茶花澆水。

這時候風信子的花期已然過了。她一回來,就有人又送了幾盆山茶花過來。

紅、白、粉、紫,真是難為這人尋到這許多的顏色。他是誰呢?她的一舉一動顯然他都知道。可她也沒有同別人玩什麼追逐遊戲的興趣,卻仍然有一顆愛花草的心。

猶記得她從前在沈家的時候也種過茶花。那花|蕾開始的時候總是喜人,可又總是在將開未開時變黃枯萎凋謝,印象里竟然是一朵都沒開過。她雖然氣餒,但不願意妥協,更是種得起興。

人生有時候還不如草木,秋去春來,花落自有再開的時候,總有一個念想。可她呢,連念想都渺茫了。

榮逸澤在一棵老樹下遠遠望著她心不在焉地給花澆水。他提著這月余的心在真真見到她以後,才實實在在地放了回去。

雖然當初她那樣絕情地把孩子送走,可他知道孩子從來都是女人的軟肋。他多怕她跟著代齊就一去不回了。他是自信沒什麼比不過代齊的,可他卻沒法子去跟那孩子比。那是她的親骨肉。當初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多少就是藏著私心的。忐忑不安地煎熬了這些日子,眼瞅著就要熬不住了,她終於從漢浦回來了。

他一邊慶幸她沒有因為孩子留在漢浦,一邊更加疑惑。到底什麼樣的事情,讓她這樣兩頭割捨?

少見她出門,總是把自己關在宿舍里。這一天終於見她出門了,他便遠遠地跟在她後頭。看她進了百貨商店,提著一包絨線出來,然後沿著大街一直走到公園裡。

一條人工開鑿的湖水盤旋了整個公園。湖水兩岸植著高大的洋梧桐,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太陽更將那綠色漂洗了一層似的,變成了淺翠,映得湖水都跟著碧綠。她在湖岸的這邊漫無目的地走,他在湖岸的那邊靜靜地跟隨。

離得不遠,他能清楚地看見她穿著半高跟的白色系帶皮鞋,小燕領的荔枝膜色軟綢齊膝洋裙,窄窄的袖子正好卡在肘上,一圈蕾絲小白花邊。她的頭髮已然過肩,斜斜地用同色的絹紗系在一邊耳側。一副慵懶倦怠的模樣,他看著依然覺得嬌俏幽嫻。

她走在湖邊青石砌的尺寬沿邊上,倒影印在水裡,像是漂浮的小舟,只怕一個不留神就要搖碎在碧波里。

大約是走得累了,路過一個長椅,她便坐下,背對著他。

雖然沒看到她的臉,榮逸澤卻知道她在哭。垂著頭,肩膀在微微地抖動。

他看著說不出的難過,又氣她這樣偏執,恨不得走過去抱著她一同跳進水裡,讓她在他懷裡清醒過來,卻又怕她還是要逃。

因為她沒什麼作為,他實在是沒什麼可探尋的頭緒。只是隱隱知道大約跟錢有關。可他不是那樣稀罕她的金子,有或者沒有都絲毫不能妨礙他對她的感情。她交託後事一樣通通把東西都給了他,一定是有什麼更緊要的理由。

煙捲在他手裡被揉捏得沒了形,直硬硬的一根,最後終於妥協一樣地彎了腰。白石橋不過就在幾米開外,榮逸澤扔了煙捲正要過去,卻見一輛軍車停在了她前面的路邊。車上下來一位軍官模樣的年輕人,走過去恭敬地同她說什麼。

婉初剛哭了一場,眼淚還沒來得及擦乾,不想被人瞧見臉上未乾的眼淚,便側過臉去擦。心中氣惱,出門逛街而已,還是被人跟著!

來的人是傅博堯的侍從官余靖,倒不是特意跟著她。他同傅博堯也不過剛剛回了定州,今天是他公休,剛巧同女朋友在公園裡約會。無意間看到傅婉初一個人坐在湖邊哭,知道他的長官是頂看重這位姑姑的,於是把女朋友匆匆打發走了,自己特意跑來看看。

余靖仍舊穿著軍服,眉眼都被寬檐軍帽遮去,看不清面目。榮逸澤停下腳步,看那年輕人在她身邊坐下,又似乎遞了帕子給她。

婉初心中還在惱著,也不想搭理他,索性站起來自顧自地走了。余靖怕她一個人在外頭不安全,本想送她回家,可這位格格一點好臉色也沒給,又不好唐突地去拉她。瞥見她丟在椅子上的提袋,忙提著去追她。

年輕人似乎說了什麼,婉初背對著他站住,然後轉身同他說了幾句,居然很乖巧地往那人的車邊走去了。

陽光草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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