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傾我一生一世念

這一支舞正好停了,婉初只覺如芒在背。把手從田中手裡抽出來,田中卻又笑道:「你看,今天發了舞癮,還沒遇到過格格這樣好的舞伴,格格不如再賞臉陪我跳一曲?」

婉初雖然背對著代齊,卻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怎麼的,偏偏知道他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記得他身上總是清清涼涼的,還離得這樣遠,她就覺得冷。

也顧不得田中了,婉初匆匆說了聲:「對不起,我累了。」

田中還想再說什麼,那人卻是飄然眼前,從她身後淡笑著牽起她即將落荒而逃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唇前親了下:「你真是叫我好找!」笑意里單薄的責備,又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涼薄的親熱。

婉初被他牽住手,下意識轉過去抬頭看他。一看到他的臉,她就覺得怕。也顧不得別的,急得把手往回抽,代齊卻是不露聲色地擒住。找到她真是太不容易,他怎麼能放她走?

田中頗有意味地看著這糾纏的兩人,像煞有介事地問道:「這位先生又是誰?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傅小姐現在是我的舞伴。」

代齊連一個多餘的目光都沒給他,只是雙目噙笑,像是在耐心地等她撒完嬌。

婉初急得低聲道:「你放手!」

田中看這兩人,分明是認識的。難不成這一個才是她的男朋友,那麼那天戲院里的那個就更加可疑了。於是笑問婉初:「怎麼,這位是格格的男朋友嗎?好像跟那天戲院里看到的不太一樣啊?」

婉初真恨代齊在這個關頭出現,她知道田中在懷疑小林。萬一露了什麼痕迹,不僅小林,連帶著金令儀都要跟著有麻煩。

情急之下卻是昂了一昂下頜,雙瞳里有一種奇異的明凈,凜然道:「您真說對了,他可真不是我男朋友。不過,我卻是他兒子的娘。這下田中先生滿意了嗎?」

本來在代齊心底四溢著的酸楚,突然被這句話里不相干的一點溫情打動。他閑閑地一笑:「這位先生,我能把婉初帶走了嗎?」

田中眉頭挑了挑,想起婉初說過的,她是同旁的男人生過一個孩子的。難道就是這位?他一時也有些糊塗了,這位格格看上去白蓮出塵,怎麼和這麼多男人有糾葛?難道前天看到的那個真是她的男朋友?

代齊牽著婉初的手一路走出舞池,傅家的人也有瞧見、聽見的,臉上不敢露出什麼端倪,心裡都在揣測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麼。頻頻側目里眼見著這兩個人一路穿堂過室,往裡去了。

婉初幾乎是被他拖著往前走的,她心裡怕田中在後頭窺看,也不敢貿然掙扎。走了一陣,路過一個無人的小花廳,代齊直直把她帶了進去。婉初正要甩開他的手,代齊卻是先鬆開她的手。

婉初往後退了幾步,揉著手腕,正色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隨我去趟漢浦。」

「我們都說得清楚明白了,再沒瓜葛。你要我去漢浦做什麼?」

冷虞輕笑的臉終是閃過一絲動容:「孩子半歲多了,你就一眼都不要看看嗎?」

婉初本就怕他說起孩子的事情,這回聽他說起來,更是如同掉進滾燙的油鍋里,燙得她里里外外疼得喘不過氣:「那孩子跟我沒關係!」

代齊逼得近了兩步,婉初往後一退,卻退到了沙發上,一個不穩坐在了沙發上。

他俯下身逼視著她:「你懷胎十月,一朝分娩,你竟然能說出這孩子跟你沒關係?傅婉初,你這個女人是沒有心的嗎?」

婉初聽了這話,想起榮逸澤那天在她門前立著,也是說了這麼一句:「傅婉初,你是沒有心的嗎?」

她是有心的,她怎麼是沒有心的呢?她的心一路千瘡百孔、一路顛沛流離地在失去、錯過,錯過、失去中百轉千回,步步都是傷,步步都是疼,她怎麼是沒有心的?

婉初垂了垂眼眸,強忍著眼淚,艱澀地說了一句:「是,我是沒有心的……所以也不會去看那孩子。」

代齊牙關咬了又咬,要不是為了孩子,他怎麼會來找她?!

「孩子得了猩紅熱,已經燒了好幾天,誰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今天你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生個孩子算什麼?就算你不見他,萬一這是最後一面你也不見嗎?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恨我你就是一槍崩了我,我也沒怨言!」

說著從腰後抽了一把槍,硬塞到她手裡,握著她的手,硬生生把槍口對著自己的胸口。「你要是恨我,就給我一槍。這孩子有什麼錯?你要不當初就弄死他,你既然生了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你眼皮下頭!」他凜凜的語氣里是壓抑不住的痛楚。

他找到她有多難!

素日通好、相安無事的京州軍突然不宣而戰,桂軍被打得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戰事剛有些轉圜,孩子就病了。

孩子生病的事情,本不想告訴她,又怕孩子有個萬一。萬一有一天她想起孩子來,找他要,他拿什麼給她?

他想派人找她,又怕她不肯來。他丟了江山不管,冒著多大的危險跑到京州。在京州城裡卻遍尋不到,那種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的無望和悲切,讓他從沒這麼怕過。等找到榮逸澤,才知道她人在定州。

他不知道這兩人怎麼也天各一方了,腦子裡只有圓子瘦得脫了形的臉。他又草行露宿馬不停蹄地跑到定州,路上幾回和京州軍的搜查隊擦肩而過。中間的驚險艱難自不必細說,終於把她堵在了國際飯店裡。

來時候心裡念的全是孩子,等看到她那副懶怠不得已周旋人的模樣,他卻怯然了。什麼都想起來了,從前的種種,說不清誰對誰錯的種種。

他又想起從前跳的那支舞。那時候她也是用這樣一副表情對著自己,他問她會不會跳,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總踩在他鞋子上。那時候她是滿懷著心事過來求他的。

如今恍惚了這些年月,同樣的人,同樣的舞池,這心境卻是河東河西。他都沒料到有一天他也會來找她。他知道她說過「不見他」就是不見,是一輩子的不願相見。可他怎麼能不來?

那孩子不僅僅是他的骨肉,也是他人生最美好的紀念和延續。如今連這最美好的一點也要奪去嗎?讓他怎麼甘心!

婉初聽他這樣說,抬頭就見他的眸子里深重的悲慟和疼惜,喃喃道:「怎麼會?……送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可看著他那模樣,他眼底浸透的千里風塵,卻是不信也信了。

讓他說什麼呢?他怎麼知道孩子生起病來這樣嚇人。孩子小,不能說話,誰看著都難受,都恨不能替他難受。本來胖嘟嘟的臉,說瘦一下就瘦下去了。本以為是尋常的高燒,到後來嘴唇發泡,渾身發疹才知道是猩紅熱,眼看著就不行了。霍五那樣一個漢子,也能抱著孩子哭出眼淚來。

他卻是欲哭無淚。這算什麼?給了他一個禮物,就這樣收回去?他的人生為什麼總這樣快樂有限、美滿不長?

要是老天註定要把他帶走,那麼誰把孩子送來的,也要那一個人來帶走。他知道這想法自私又無稽,可是忍不住這樣想:你能送他來一回,也能送他來第二回!

代齊心裡頭不知道哪裡來的信念,只要把孩子的媽媽帶過來,孩子就能活。這彷彿是他唯一的信念,也是他最後的辦法,他才這樣不管不顧地衝過來。

「你真當他是個貨物了?傅婉初,你睜開眼睛看看,那是有血有肉的孩子。就算你當他是個東西,你當初連貨都沒驗過就那樣給我了嗎?!你今天無論如何也得跟我回去補上這一道程序!」

婉初早就鬆了手丟了槍,排山倒海的難過,卻尋不到一個出口,只能捧著臉趴在沙發的扶手上埋著頭哭。聲韻凄婉,跟孩子一樣無助。

那聲音落在代齊耳里,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對她何嘗不是一種殘忍?只是他孤獨怕了,命運對他未曾有過憐憫,這一刻有人陪著他一同忍受這殘忍,他才熬得下去。可他還是心軟了,這樣的讓她為難,他怎麼也跟著難過了?

他復又看了她一眼,攥了攥拳頭,正要離開,婉初卻從臂彎里抬起頭,平息下抽泣:「你別說了,我跟你去。」

這句話終於在他荒涼的心底帶來一絲生機的春風,似乎是得了能救圓子的靈丹妙藥,他的心終於放下一半來。

看她哭的臉都花了,心思也紛雜了,拿了一塊手絹給她。

婉初擦了擦眼淚,站起來,快速往大廳里去。怎麼都找不到傅仰琛的蹤影,只看到姍姍來遲的傅博堯。

傅博堯滿心還在為傅仰琛的傷勢擔心。那天戲院里,傅仰琛為了護住小皇帝,中了一顆流彈,擦著肺穿過去。遇刺事發後,坊間一片動蕩,別有用心的人都蠢蠢欲動、伺機而發。傅仰琛迫不得已才弄了這麼一場歌舞昇平給外人看。剛才被三姨太攙下去的時候還吐了一口血。可傅博堯還得裝作一副閑散的模樣在這裡鎮場子。

婉初瞧見了傅博堯,略一忖度,走過去將他拉到一邊:「博堯,我有急事要去趟漢浦。來不及跟大哥交代,大哥若問起,你請他不要著急,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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