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爭奈歸期未可期

定州北地的冬天尤其的漫長,開春的時候路邊的積雪還都沒化完。

婉初做了一枚傅雲章的印信送給了傅仰琛以示自己的誠意,又在定北大學註冊成了國際貿易科學生,擺出一副長久住下的姿態。她如今也沒什麼擔心和顧慮,她倒要瞧瞧,這個親哥哥怎麼張口找她要東西,又怎麼跟她交代母親的事情。

定北大學是定州最大的一所大學,只有文學院、法學院、商學院、農學院、醫學院。女學生也不過百十個,農學院、商學院的女學生就更少。

婉初國文方面並不算擅長,其他的專業怕讀起來太吃力。國際貿易科要求修兩門外語,法語她自是不在話下,英語也通一些。而她自己多多少少有些興趣,也不求什麼學位,不過是打發過日子。

婉初直接插班到三年級,插班是傅博堯出面的。校長礙著陸軍總長的面子,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接了。

婉初從王府裡頭搬了出來,就住到大學的學生宿舍,也不常回去。她平常也沒什麼社交,閑暇時候躺在宿舍看書,或者打打絨線衣。同寢室的是個法學院的名叫金令儀的姑娘,性格跳脫活潑,有幾分方嵐的意思,極好相處。

婉初從不打聽她的家世,但見她經常汽車迎來送往,也知道是位家境富裕的小姐。金令儀的社交極多,活動也多,常常叫上婉初。婉初偶爾也跟著出去散散心,日子也不見得難熬。

有時候金令儀看她織絨線衣,也會上去揶揄幾句,問她是不是織給男朋友的。婉初只笑著說,沒有男朋友。金令儀卻指著屋子裡的一盆風信子笑道:「沒有男朋友,怎麼會總有人送花過來?」

婉初望著那盆風信子呆了呆。她在定州是沒什麼熟悉的朋友,男性朋友更是屈指可數,她是不知道誰會給自己送花的。可不管是誰,那花總是美的,她也愛那花的味道,並不捨得扔掉,便都留著,從不做他想。

金令儀笑道:「送鮮花的倒是總見,送盆花的真是沒見過。你真的不知道是誰嗎?」

婉初搖搖頭:「真是不知道。」

金令儀笑著說:「真是想見一見這一位暗戀者。下回碰到送花的,我把他逮住,好好拷問一遍。」

婉初只是微微笑,也不介意她的揶揄打趣。

東洋人修鐵路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學生自然是第一個起來反對的。這些日子,婉初也跟著沒好好上課,隨著學生們一同上街遊行、聽演講、發傳單。家仇恩怨在國事面前,漸漸顯出渺小來,她倒活出了幾分熱血青年的意思。

這一天晚飯後,傅仰琛接過下人送來的報紙,剛看了幾行,便把報紙往桌上一拍,喝了一聲:「胡鬧!」

馬瑞小心拿過來,看到學生遊行的報道。那上面配了幾張照片,婉初卻正在其中一張相片的正中間。馬瑞揣測了半天,不知道這「胡鬧」兩個字說的是傅婉初還是學生。看完了,把報紙疊好又放回去。

「大爺,這東洋人越逼越緊了,不如跟格格交了底,探探她的口風。您看她如今在北地住下,周圍都是咱們的人,也見了您的難處。她能留下,自然是有尋夫人的念頭,您不如乾脆把實情告訴格格。她畢竟是個姑娘,心思應該不深。我想,夫人不肯將東西交出來,多少是因為老爺曾經的交代。但是格格未必會堅持。」

傅仰琛抽著煙斗,想了又想:「還不到最後的時候,再看看吧。」

剛過了期中考試,難得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婉初正閑靠在床頭看書。金令儀氣喘吁吁地進門,邊叫著「渴死了!」邊找杯子喝水。

婉初倒是從沒瞧見過她那失態的模樣,因為比自己小几歲,婉初把她當作妹妹一樣看待,於是忙起身給她倒水:「怎麼渴成這樣?」

金令儀咕嘟咕嘟幾口水下肚,才緩過一口氣:「大家都去機場那邊看從法國回來的飛行員了。清一色漂亮小伙兒,看狀況全城的女學生都跑去了。」她豐腴潤澤的臉上閃著灧灧的紅光。

婉初也聽傅博堯說過,原先倒是在國內培養過一批,可成績總是不理想,這才又送了第二批三十位學員過去。一半的學員送到巴黎的毛蘭納航空學校學習,另一半去了法國西南克魯德亞的高龍特航空學校學習。

婉初也就是笑笑,金令儀看她神情淡淡,彷彿是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樣子,便又湊到她身邊,極力鼓動她:「明天我們還一同去陽東空軍基地,你去不去?聽說同飛行員一同回來的,還有十架法國飛機。難得基地開放,聽說定軍司令要做演講,不知道陸軍總長去不去。你不知道,我很有幾個女朋友對這位總長大人心有愛慕,咱們一同去看看?」

婉初看她目光淘氣,笑道:「你們哪裡是看飛機的,都是沖著漂亮的年輕人去的!」

金令儀嬌笑著搖她的胳膊:「又看飛機又看人,兩不耽誤!去吧去吧。明天叫我家的車送我們去,累不著你的!」

婉初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答應同她一同去。

第二天天氣格外的好,萬里無雲,只看見湛藍湛藍的天。陽光直直地灑下來,烘得人渾身暖洋洋的。空軍基地外頭車水馬龍,來看飛機的人三三兩兩聚集過來,還有背著相機、帶著筆記本的各家報紙的記者,比過年還要熱鬧幾分。

婉初和金令儀夾在人群里,站在台下聽一位軍官介紹飛行員。過了一會兒,果不其然傅仰琛現身出來演講。

聽著他在台上冠冕堂皇慷慨陳詞,婉初只覺得煩躁。她穿著藍衣黑裙的學生裝,擠在人群里很是不顯眼。先是冷眼瞧著他,後來實在聽他說煩了,就隨意四下看看。

在記者群那邊,居然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那人戴著卡其色鴨舌帽,眼睛藏得很低。婉初看著他的側臉,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人不就是老獵戶的兒子小林嗎?

婉初不想這人還真是記者,正想擠過去打個招呼,這邊的演說卻結束了。金令儀扯了她一把:「走,去停機坪看飛機去!」

人群開始涌動,推著她們只好往停機坪去。婉初再回頭去看小林,早就尋不到影子了。

榮逸澤這時候走到窗戶邊,看著人潮的背影。他是覺得她在那裡的,可是那麼多的女學生,明明都像她,可又都不是她。

傅博堯走到他邊上,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慕老闆不過去看看飛機嗎?」

榮逸澤笑了笑:「還不都一樣,有什麼好看。」

「那兩架可是慕老闆二十幾萬大洋真金白銀買的。」

「都送給大侄子你了,就是你的了。」

傅博堯像煞有介事地搖頭笑嘆道:「你跟姑姑的婚事都黃了,再叫『侄子』可就不合適了。」

榮逸澤掃了他一眼,歪頭點了一支煙,成竹在胸一般:「早晚少不得總長大人還是得叫我一聲『姑爹』。」

傅博堯聳肩一笑,望著外頭,不再說話。

「我聽說唐浩成跟東洋人發了幾筆橫財,你可要知道,我跟他可是有不共戴天的仇的。你爹倒是跟他走得近,仔細著我的被服廠的訂單,別給他搶了。」

傅博堯笑了笑:「慕老闆這還不放心嗎?收了您的飛機,還有不給訂單的道理?我不怕你,可還怕回頭姑姑罰我。」

榮逸澤笑容一滯,吸了一口煙,又掃了他一眼,心道,這姓傅的都是心腸狠,知道什麼讓他難受。

「你要是想要他的命,跟我說一聲就好。雖然他被東洋人護著,不過從東洋人手裡弄出個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榮逸澤搖搖頭:「本來是想要他的命的。不過,沈伯允開了價碼,要他活著回京州。這殺妻奪子之恨,值了京州軍三年被服訂單。你說,我怎麼捨得讓他死得這麼痛快?」

回想那天唐綉文的屍首被人送回沈府的時候,他也在場。榮逸澤原只覺得他們掛名夫妻,能有多少情分?

聽了送屍身回來的人說,看見綉文跟個男人糾纏,那男人把她從窗戶口推出去了。血肉模糊的身子,只那雙眼睛還空洞地睜著。

沈伯允靜靜地看了半晌,嘴角抽了抽,轉著輪椅過去抬手合上她的眼睛。用下人遞過來的帕子仔細給她擦凈了臉上的血,那慣常深沉的眸子里也有一閃念的悲傷。

沈伯允叫人把綉文抬下去,榮逸澤告別前,他突然說:「你叫姓唐的生時一無所有,我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從來無情,也經不住生離死別。榮逸澤在心裡感嘆,人生無常,往往最不懂的就是自己的心。真是害怕,一旦錯過,便只剩「重來回首已三生」的追悔莫及了。

傅博堯斜睨他一眼:「慕老闆真是一個子兒都捨不得少賺,你賺這麼多錢,是打算花到下輩子去嗎?」

榮逸澤回過神不拘形跡地笑了笑:「不把同你姑姑下下輩子的花銷給賺足了,我哪裡敢收手?」

他是不相信她的說辭的,他哪裡有那麼傻,說不愛就不愛嗎?也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一定要把自己趕走,獨自留在定州。前前後後聯想起來,那天溫柔繾綣,可不就是要交代後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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