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

婉初約了田中出來,田中是有幾分受寵若驚的,特意整理得又精神些才去赴約。

婉初約他在王府附近的一處咖啡館裡。田中安正一進咖啡館就看到桌子上原封未動的禮物,心裡就明白了幾分,卻仍舊帶著一貫和氣的笑。

「婉格格。」

「田中先生。」婉初客氣地跟他打了招呼。

待咖啡上好,婉初就把禮物推回去,開門見山地說:「這幾日多蒙田中先生照顧,也該回請,表示感謝,更不敢收您的禮物。婉初冒昧地問田中先生一句,可是在追求我?」

田中卻不料她問得如此直白,只當中國女子菡萏淡淡,便應該是委婉曲折的,於是輕輕咳嗽了一聲,掩蓋了尷尬:「我是很仰慕中國女子的。」

「實不相瞞,我是有男朋友的。」

「那並不能妨礙我的仰慕。」田中倒是被她激起了好勝的心,看看這個女子能怎樣說服自己放棄追求。

「田中先生仰慕我什麼呢?外貌?學識?外貌不過是一副軀殼,以田中先生的家世,認識的天香國色的小姐自然數不勝數;學識我更是沒有,我連大學都沒上過。」

「婉格格何以將我想得那樣淺薄?」

「不,是世人多被外在所迷惑。我知道田中先生的父親是內閣首相,田中先生未來前途自然不可限量。田中先生要是覺得我這個格格的身份值得你追求,那就大錯特錯了。先生這樣身份的人,婉初並不適合你。」

「那你倒說說看,哪裡不適合了?」田中覺得好笑。

婉初咬了咬唇,堅定又坦然道:「實不相瞞,我原先是訂過婚的。你知道為什麼退婚?因為我未婚生了一個孩子,孩子的父親卻並不是未婚夫。」

田中的眉頭挑了一下,好半天才理解她這一句話裡頭的豐富含意。他不料她有這番經歷,並且這樣坦然說出來。

「我這樣的經歷,就是田中先生再仰慕,也不過是一時的。等到後來被人發現了,田中先生的面子怕是也沒處擱了。」

田中卻笑著搖搖頭:「婉格格這樣說,我疑心你是為了斷了我的念想才編出來的。」

婉初還想爭辯,他又笑道:「當然,我知道中國女子的名節卻是比命都重要的東西。你肯這樣說,表明你是萬萬不會接受我的追求,我自然不會強人所難。」

婉初聽他這樣說,才松下一口氣。

「但格格這番經歷……看來您的男朋友對您真是摯愛深情了。所以說,這世界上自然不是人人都淺薄。」

婉初抿了一口咖啡,她一直都是信的,所以才那樣執著。雖然知道這樣的人不一定能讓自己遇到,所以後來學著隨遇而安。

等到榮逸澤出現,她是相信了,真的讓自己遇到了。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多少覺得那像是做夢一樣,她向來運氣不算太好,怎麼就真的遇到了呢?好得不真實了一樣。

傅博堯從西北邊防巡營回來,就聽說鐵路的事情。對方送過來擬議的合同他看過,恨不能撕碎。

副官潘景昌看他那樣一個素日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都忍不住摔了杯子,知道這回這個陸軍總長又得和司令好一頓彆扭,就偷瞥了一眼送報告來的參謀本部的局長許茂然,那意思是:「你這不是惹事兒嗎!」

許茂然收了他的眼神,又送了一個眼神回去:「早晚知道,早些知道好早做準備。」

傅博堯讓辦公室裡頭這兩個立木樁一樣的人都下去,往窗外望了望,天地一片白茫茫,掩住了浩蕩山河。靜謐的一片不知道下頭是怎樣的激流暗涌。

他又轉身看了看牆上掛的地圖。這些東洋人真是把定州當成自己的殖民地了,可父親卻是一味退讓。人人都知道有一個北地王,卻沒人知道定州北地之王是傅仰琛。

父親總說無論如何都要懷著一顆臣子的心,可前朝早就覆滅了,現在的皇帝和皇宮,只是一個遺老遺少的理想里的空中樓閣、夢碎後的人生念想罷了,誰還當真?可為了這個支持,父親處處被東洋人掣肘。他早知道和東洋人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這得寸進尺的鐵路合同可不就是憑證嗎!

他越想越不能平靜,於是去找父親理論。傅仰琛也只是沉默沉默再沉默,他心裡只有一句話,時機未到。

「難道就這樣任憑人揉捏處置了?鐵路不僅僅是鐵路,還有鐵路線的附屬地問題。如果東洋人再深入一點,這定州北地還是中國人的北地嗎?這合同交出去的不是鐵路,是北地的經濟命脈!」傅博堯難得在父親面前失態。

傅仰琛沖他擺擺手:「鐵路的事情,我自有處置。你先出去。」

傅博堯窩了一肚子的氣,又無處可撒。在軍部越待越是煩悶,今日便早早回家了。回家也無人可以交流,往常心情抑鬱的時候,也只能去聽梅軒看看梅花排解煩悶。

聽梅軒是他母親曾經住過養病的一個小院子。母親名字里有個「梅」字,更是最愛梅花。那一院子里種著各色梅花,都是父親從江寧和蘇杭採買收集來的。母親去後,那裡也沒人居住。各房除了折梅花,也沒什麼人去,倒成了個小花園似的去處。

特別是園子里的一棵照水和一棵綠萼,兩棵樹植在一處,相依相托,玫紅粉白交相輝映,煞是好看。這時候正是梅花開得最好的時候。

傅博堯心中正是抑鬱難當。如果母親還在,雖然不能談這些軍政,就是拉兩句家常,也能解解煩惱。現在這樣一個家,竟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只有到這裡來。這裡肅凈,那梅花似有言語,無言也能慰藉心靈。信步走進去,轉過幾樹燦若雲霞的梅花,卻看到素日里清靜的小院子里,一棵樹下立著一抹娉婷身影。

身上是翠黃色團碧花的錦繡襖,下身是黑色的散裙。高立領子,肩沿、袖邊滾著寬邊的雪白貂毛。婷婷然立在雪地里,風裡頭並沒有披著斗篷。頭髮是時髦的剪髮,正伸手在一疏斜梅上流連,似乎是在斟酌折哪一枝。

手指纖長,有些粉紅,是被冷風吹冰的樣子。彷彿是一幅畫,那樣生動地畫在蒼茫的天地間。

他的心忽然就柔軟沉靜下來。

這院子里平時是空的,沒見過什麼人。看她這衣服也不是伺候丫頭的模樣,只當是簡兮的什麼女同學來折梅花的。

腳步是情不自禁地走過去的,看她又踮起腳來,於是走過去折了一枝下來。他身量很高,折那一枝梅花,是信手拈來的方便。然後遞到她面前,笑著問:「是這枝嗎?」

婉初沒料到會有人來,聽到聲音才猛然轉過去,發現自己籠在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下,臉紅了紅,便往後退了幾步到合適的距離。

看著他手裡的梅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那年輕人頗是英俊,眉宇明朗、劍眉星眼,雖帶著一分笑,卻是掩蓋不住的桀驁和居高位者的自負。這一分笑裡頭卻掩過去了盛氣凌人的威壓冷肅。

婉初又仔細打量了打量他,忽地掩了唇笑了。

傅博堯只覺得那枝頭含苞未放的都霎時被春風吹開了香蕊。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於是呆了呆,越發地笑語柔聲道:「是折錯了嗎?」

婉初笑著搖搖頭,挺了挺背,揚了揚下頜:「我是在等你給我請安。」聲音是嬌俏帶著促狹的。

他這才恍悟,想起巡邊回來時聽說父親是接了老格格過來的。難道是她?怎麼會是她?

只覺得才生出的歡喜,突然被人截去了,並且是丟到深淵去,永生沒有轉圜的可能。

於是正色叫了一聲:「姑姑。」垂了垂目光強把臉上的落寞掩去,再抬起時,沒有一絲的失落,而是帶著慣有的冷矜倨傲。

婉初卻仍舊笑著:「你這禮數可不全。第一回見著姑姑不該請個大安嗎?」

他生來身份尊貴,父親是北地之王、定軍總司令。自小就是當著未來的「司令」培養的,加上性子沉靜頗有城府,人人都怕他一樣。

父親對他是苛責嚴導,文化、軍事、功夫,都是單獨教習。兄弟姐妹都不敢打擾他功課,久而久之也開始敬畏他,手足間也並不親厚,更別提玩笑逗樂。沒人當過他是孩子,他也沒當過孩子。

如今卻來了這麼一位目光直勾勾打量他的小姐。他的心頭很是盪了一盪的。

這院子里的梅花是出名的好,本以為是簡兮的什麼女朋友過來折梅花的,沒想到卻是自己的姑姑。可這位姑姑,卻是一點姑姑的樣子都沒有。彷彿是真把自己當成小孩子逗樂。可也就只有她那樣的身份,才敢這樣對他。不懼怕他、對他天然不做作地親近。

心中百轉千回了一番,才讓那些塵渣沉澱下去。

看她眉眼笑意盈盈地等自己請安,傅博堯只好撣袖屈膝垂手,畢恭畢敬地道:「侄子博堯,給姑姑請安。」

婉初的笑還沒收住,接過他手裡的梅花,笑著說:「你起來吧。」

她的聲音是柔柔的帶著些姑蘇的腔調,又有一絲女孩子的嬌俏。這樣的好面貌合該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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