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眉間心上玉簟寒

坐了一夜的火車,第二天梳洗完畢,吃了些早飯,火車就緩緩進了定州北地的站台。

婉初挑起車帘子往外頭看,站台上站著一排荷槍的士兵。泥黃色的軍服,清一色的戎裝大衣,腰間武裝腰帶,肩章豎置,軍裝制服自是和別處不同。看著也都是英姿颯颯,很是矯健。

火車停穩了,馬瑞過來敲她的門,將她的行李拎著。

婉初隨著他下車,出了站台,馬瑞立足望了一望,微微笑了一笑,引著她到不遠處的一輛黑色別克汽車那邊去。

車子裡頭下來一個穿戎裝大衣、長筒軍靴的年輕人。面貌端正,鼻樑上架著一隻金絲眼鏡,看著很是斯文。

婉初聽馬瑞說起過大哥子嗣頗多,和她同齡的也有幾個。她不能確定他的身份,便先端著姑姑的身份,等他先打招呼。

那年輕人看到馬瑞,和他點頭一笑示意,目光轉到她臉上,問道:「這位就是婉格格嗎?」

婉初聽他這麼一說,便知道並不是自家的人。略略一笑,垂了垂頭,算是回禮。

馬瑞把婉初的行李交給司機,客氣地過來向兩個人介紹道:「田中先生,這就是我家婉格格。格格,這是田中先生。」

婉初聽到那人的姓氏,卻是東洋人的姓。自己過來,沒見到自己家人來接並不覺得奇怪,可這麼一個人,為什麼要來接自己?於是越發端著疏離的禮貌客氣。

田中規整地向她鞠了一躬:「鄙人田中安正。」漢語純正得沒有一點口音。婉初只好回了一禮。

馬瑞兀自坐到前面,田中卻幫著婉初拉開車門,讓了她進去。兩人各自坐在后座的兩端,婉初餘光瞧見他雙手扶膝,端正地坐著,是標準的軍人姿態。

其間田中禮貌地問了問路上的旅程,婉初也只是禮貌地回答一二,沒有要深談下去的客氣。田中也不以為意,偶爾和馬瑞說上幾句。

定州北地的冬天比京州更是寒冷。車窗上籠著朦朧的霧氣。抬手一擦,清楚地瞧見大馬路上往來的行人,也是街市繁華、人煙阜盛。

堆著的積雪綿延不斷,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著刺目的光亮。路邊鱗次櫛比的商鋪林立,比之京州略有不同的是那商鋪裡頭多了很多東洋字,路上也能看到很多穿和服的行人。

車子又行了一陣,在一條僻靜的巷子里停下,卻是一座舊式建築。門前兩座威武的石獅子,鎦金烏木匾上書著「德清王府」四個大字,竟然同京州城裡頭的老王爺府是一模一樣的。

幾人下了車,馬瑞見婉初昂頭遙望那匾,便道:「格格是看著匾眼熟嗎?」

婉初點點頭。

馬瑞又笑道:「可不就是老王爺府裡頭的那塊,讓大爺給尋回來了。」

早有下人們規整地立在門口迎著。

婉初淡淡地笑了笑,隨著他跨進王府。這府邸卻是照搬了京州城裡的老王爺府的模樣,前庭獅子院、雁翅門、銀安殿、左右配樓,東西兩路是幾進的大四合院。如果沒有記錯,後頭應該還有後罩樓和花園。

堆金積玉的俊宇雕牆,高堂廣廈的玉宇瓊樓,那是怎樣的一種奢華富貴。只聽馬瑞說起過大哥南征北戰,在定州北地有一份不薄的家業,卻沒細說。

婉初聽說過這位大哥少年從軍,名頭卻是不響,於是也只當他是定州某個軍政要人,卻不想這份家業是如此豐厚。

德清王是前朝最後一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所謂鐵帽子王,是世襲嫡長子永不降級,而其他的爵位都是一襲一降的。前帝子嗣單薄,所以說起京州城的「老王爺」,都知道是單指德清王的。

父親故去後,倘若前朝仍在,大哥做這個王爺倒是順情順理。可如今都已經是民國了,他還擔著這個王爺的頭號過活嗎?

原先並沒有細問大哥一家如何營生,如今單看這府邸,就不是普通人家負擔得起的。那樣一種富貴權赫、貫朽粟陳,奢華至此,他靠什麼去撐起這片樓閣里的繁華?

婉初像是走在夢裡頭,只是小時候走到了廳里,就能遇著父親或者母親。那時候她一跨進廳裡頭,就能看見父親沖她張開雙臂,她就一路小跑跳進他懷裡,父親便用鬍子在她臉上摩挲逗癢。

只是今天這一條路走到頭,卻見人形綽綽,廳裡頭或站或立著十幾二十號人。

婉初一邁步進來,就看到當中一人,身上是軍制常服。那人四五十歲模樣,儀錶堂堂。這張臉就是記憶里的父親。

傅仰琛本是端著茶,遠遠看到一抹倩影款然而來,放了茶盞站起來。婉初在他記憶里是模糊沒什麼印象的,可那張臉卻是和她母親有八分的相像。

她這邊一跨進廳里,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婉初。」

婉初福了福,也叫了一聲:「大哥。」

陌生的兩個人,卻又流著相同的血液,似乎瞬間就熟悉了。婉初又行了一個大禮,再抬頭的時候,看他眼眶也有些潮氣。

傅仰琛沒有先介紹廳里的人,見到她身後的田中安正,卻是客客氣氣地先跟他打了招呼。婉初的行李是拎在田中手裡的,這時候早有聽差的上來接過行李,又有人遞了手巾給他兩人。

傅仰琛這才將廳里的人一一給婉初介紹過,側福晉,另外還有兩個姨太太。嫡福晉幾年前去了,留有一子一女。側福晉是先朝禮部尚書的幼|女,育有兩子兩女,姨太太也各自有一對小少爺小格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濟濟一堂,怎麼說都是個大家庭。

婉初想起父親總說傅家自古人丁不旺,沒想到到了大哥這裡卻是真正地開枝散葉了。長子傅博堯到西北巡營,並不在家。這回要嫁人的,就是嫡福晉的女兒傅簡兮。

婉初多少年沒過過這樣熱鬧的家庭生活,先向幾個嫂子行了禮,又受了侄子、侄女們一個個的拜見。等人都散下去,腦子裡卻是亂的,人和名字都湊不到一起去,臉上就有些慌然。

傅仰琛笑著安慰她道:「人多,怕你一時是記不住的。回頭住久了,自然就記住了。」

婉初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心想大哥居然是存了她要久住的念頭。

晚飯很是豐盛,席面上只坐了他兄妹、田中安正,孩子們都另處開席。幾位夫人安箸、添酒伺候在後頭,是舊式大家庭的做派。

這場面倒叫婉初說不出的覺得熟悉。猶記得去年在沈家,也是這樣的席面,家宴上突兀地多出一個榮逸澤。難道同樣的事情還要再發生一回?可這一回,她不會再任人擺布了。

婉初右手上無名指是戴著戒指的,眾人都瞧見了。馬瑞剛才私下裡也說過,她是有個未婚夫的。

傅仰琛從前是聽過婉初和沈仲凌的婚事的,可是沈仲凌娶了梁家的小姐,婉初就是個自由身了。如今又跑出個未婚夫,多少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飯不過就是隨意吃了,大家都安著各自的心思客氣周旋。婉初坐了一夜的火車,睡得並不沉,這時候就有些乏色,並不掩飾。

傅仰琛微笑著瞧了瞧,看她抿著嘴唇,更有一種執拗。田中卻像什麼都瞧不出來一樣,同傅仰琛喝了幾杯清酒。又看見婉初並不動酒,便笑道:「婉格格不嘗嘗我家鄉的清酒嗎?很是玉致甘綿。」

婉初搖搖頭:「酒是故鄉的濃,喝不慣他鄉的酒。」這話說得很是不客氣。

傅仰琛眉頭蹙了一下,並不動聲色,抿了一口酒:「世侄這瓶酒比上回在櫻園喝的那瓶還要濃烈些。」

田中便笑著接過他的話題,同他聊起喝過的幾種清酒來。婉初強撐著好顏色又坐了幾刻,終於告辭離了席。

過了兩日又是田中安正開了車來府里,約婉初在城裡四處走走。

婉初聽完馬瑞的通告,卻坐著不動:「家裡也是有子侄的,隨便叫一個也能帶我出去看看。」這樣的小事情,居然勞動馬瑞親自過來說,婉初更有一份如履薄冰的小心。

到了傅家,婉初才知道,馬瑞是傅家的大管家,里里外外,幾乎就是二老爺一樣的身份。她更是疑心他們的安排。

馬瑞和氣地笑道:「那幾位少爺,畢竟年少貪玩。要是大少在家,自然是要大少帶著格格四處轉轉。這位田中先生,是大少爺在東洋陸軍軍官學院的同學,也是大爺的世侄。由他陪著格格,才算不失體面。」

婉初此時想給榮逸澤打個電話。可她房間里沒拉電話線,廳里的電話是公用的,還接了幾個分機,隨便什麼人都能聽去她的話。

她怕榮逸澤口上沒遮攔,自己怎麼也是家裡的姑姑,好歹不能太失了身份。正是想尋個丫頭帶她出去,卻不想讓田中來邀她出去。

看馬瑞那意思,似乎田中已然在廳里候著。雖然不想應酬這人,可自己畢竟初來乍到,總不能拂大哥的面子。略一忖度,才答應了他的邀約。

坐著車隨意溜達了一圈,卻請他帶自己去電話局。

田中雖然覺得訝異,可也並不多問,禮貌地笑了笑。車子開了一陣,停在了電話局門口。

婉初抱歉地請他等自己一下,自己進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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