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及盧家有莫愁

「事情都辦好了?」沈仲凌問。

他的辦公桌前站著兩人,弓著身子恭敬地說:「都辦得妥妥的,乾淨利落!人是從水壩上丟下去的,墜了石頭,肯定是活不下來了。」

沈仲凌點點頭,把桌上的大洋推到他們面前。

兩人快活地抓起來,也不好堂而皇之地去數。

瘦子畢竟膽小些,斟酌地說:「不過,那天咱們捉的是兩個人……」

「兩個人?」沈仲凌冷冷地問。

胖子瞪了瘦子一眼,此時也不好瞞著了,小心道:「守了一天,好容易等他出門,卻是跟位小姐在一處的。他出門辦事,身邊總是跟著那個侍從的。看那人走路,我也知道是個練家子。好容易逮個機會,想著先抓著再說,又怕放了那女的她會跑去求救。」

沈仲凌擺擺手,心想跟榮三在一處,能是什麼好女人?心下卻又一動,突然聲音提高了:「那女的,什麼樣子?」

「挺漂亮的一個美人兒,中等身高,短頭髮……」

短頭髮、漂亮……是婉初?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手有些抖,問:「是這個嗎?」

兩個人看他面色陰鷙,互望了一眼,最後還是點點頭。

沈仲凌的腦子轟的一聲。婉初死了?被自己弄死了?他心裡一時就空了,擺擺手示意他們出去。

沈仲凌在辦公室裡頭呆坐到月上梢頭,身子發麻,那麻後是密密匝匝的小小的刺痛,一陣緊似一陣。

死了嗎?就這樣沒有了?彷彿是一場唱到了高潮的戲,突然就連人帶著戲檯子都消失了。台下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悲或者喜,或者心疼,或者後悔,凡此種種,織成一張網,把他緊緊網住。

今天是坐著侍從官的車回家的,他覺得自己連回家的路都有些陌生了。這一條路,是再也遇不到婉初了嗎?從前是不管在哪裡、有多遠,他都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可如今,回家的路,走過了千千萬萬遍,他的心卻再也沒有回家的感覺了。哪怕在婉初失蹤的這段日子,他都覺得總有一天還能再見著她的。哪怕是她跟了別人,他是恨的、是怒的、是不甘的,總還有個報復的念想。

可是現在呢?沒了,整個人都沒了。他想折磨折磨她,讓她受受自己的煎熬,可連機會都沒了。是真的死了。

自己原不就想她死了也不能跟榮三在一處嗎?怎麼她真正地去了,心卻是這樣的疼呢?

胸腔里像堵著什麼東西,正卡在他的咽喉吐不出去、咽不下來。

本就是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

他的心頭是被洪水淹過的一片茫然,他沉在水下,似乎是永無天日的絕望了。

他進了沈府,沈福早在門房候著他,見他進來,忙上去對他耳語幾句。沈仲凌的臉上變得陰晴不定。

果然,進了大廳,燈都燃著,主座坐著梁瑩瑩,她低著頭喝著茶,臉上也沒什麼情緒。

晚香一見他,霍然起身,嬌弱弱地低聲叫了一聲「二爺」。

沈仲凌見她身邊的地上放著一隻皮箱,問道:「這是什麼意思?」眼睛盯著她,聲音卻是沖著梁瑩瑩的。

晚香欲言又止,咬著唇不語,眼眶子倒是紅了。

梁瑩瑩瞧著兩人這眉目傳情秋波頻送的模樣,心頭是恨怨難當,可還強扯了一張笑臉:「應該是我問問二爺什麼意思才對。放著妹子一個人在書院裡頭,也不早點帶回家?妹子也是標緻人物,看著也溫柔,二爺既然破了人家的身子,就該給個交代。不然讓人知道堂堂京州軍督辦整天混跡勾欄,總不是個樣子。」

沈仲凌卻是不語,實在是他的心還在因為自己親手殺了婉初而痛著。但他那不動聲色的樣子,讓梁瑩瑩更是惱怒。

放下茶盞,她挺著肚子走到晚香身邊,拉起她的手:「你看我現在有了身子不方便,有個妹妹幫我伺候二爺,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可聲音裡頭聽不到半點高興的影子,那「伺候」兩個字分外的刺耳。

晚香垂首躬著身子跟梁瑩瑩道:「二奶奶,千萬別這麼說。晚香怎麼敢痴心妄想呢……」

「既然人都接來了,就讓福叔找個地方住下吧。」說完,沈仲凌誰也沒多看一眼,轉身離開了。

他覺得什麼都是煩的,什麼都是亂的。

他一直憧憬的生活,不過就是簡簡單單的他和婉初。簡簡單單地過日子,一點點柴米油鹽的小快樂,一點點夫唱婦隨、舉案齊眉的小幸福。春天賞花,夏日泛舟,秋來賞月,深冬煮酒。怎麼就成了奢望?怎麼他的生活,一不留神就到了這個烏七八糟、混亂不堪的境況?

什麼都沒了,婉初沒了,愛情沒了,婚姻沒了,生活沒了,什麼都沒了。他腦子木木的,不知道去哪裡,彷彿哪裡都去不了,走來走去都走不出這個把他困得死死的無形的城池。最後只能混混沌沌地到房間里,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梁瑩瑩看著他的背影,牙咬了又咬,冷冷地笑了又笑。拿著一個帕子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後丟在地上,是恨不得再踩上兩腳的模樣。然後在小秋的攙扶下回到自己的房間。

晚香把她的動作收在眼底,咬了咬唇,卻並不言語。

梁瑩瑩到了房間才發現沈仲凌卻已經躺在床上。

他這是什麼意思?感謝自己是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嗎?所以才來自己房間留宿嗎?這是在可憐自己嗎?

想到「留宿」兩個字,心裡頭止不住地泛著噁心。

原來和別的女人同侍一夫,是這麼個噁心的感覺。那麼,不能只讓她噁心,她總要讓大家跟著都噁心才叫公平!

她一開始聽到她的名字,以為也是個「婉」字牽動了他的心事。可人叫到面前,讓她抬頭看來,除了身段有幾分像,其他並不是像婉初的。論相貌、論出身、論家世、論學識,哪裡比得上婉初好?哪裡比得上她好?

他愛晚香什麼呢?還是如同父親說的,男人都是喜新厭舊、朝秦暮楚的?那麼你既然喜歡,我就給你贖出來,送到你的床上。你不是深情不移嗎?不是人人都說「京州凌少最君子」嗎?

傅婉初前腳才離開幾天,你另娶別人是身不由己。那麼納妾呢?那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吧?有一天,再遇著傅婉初,你有什麼臉面呢?

她心裡頭巴不得看這樣的狀況。可是她卻忘了問自己,這樣的境況自己又得著了什麼好?

沈仲凌卻像沒事兒人一樣,閉著眼睛睡覺。可她知道,他是沒睡著的。

梁瑩瑩心中火氣又高了一截,故意翻著日曆道:「我看了看皇曆。雖然咱們都受過新式教育,可晚香妹子怕是還會在意那些。下個月初五,是個好日子,要不就是下個月十八。二爺中意哪個日子,把晚香接進門?可惜那小園子賣掉了,不然,晚香住在那裡倒是合適。」

沈仲凌翻了一個身,不言不語。

梁瑩瑩看他沒有反應,還是不甘心,又道:「二爺也是的,妹妹今天剛來府裡頭,不知道她怕不怕。一個人也挺可憐,聽說是父親欠了賭債賣進來的。好在身子還乾淨,跟別的不三不四的男人也沒什麼瓜葛……」

沈仲凌終於霍然起身:「你是要我過去?好,那我就遂了你的願!」然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梁瑩瑩的怒氣終於衝破了屋頂。她不過想讓他軟語哄上幾句,道個歉,賠個禮。哪怕是找借口說說這事情,都不會讓她這樣生氣。可他卻是這樣一副神情,連架都不屑跟她吵。

梁瑩瑩伸手拿起一盞檯燈摔在地上。可還是不解氣,又把屋子裡頭的東西砸了一遍。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這就是自己挑的男人嗎?原來皮囊千千萬萬種,內心都是一樣的。

小秋在外頭聽見了,嚇得也不敢進來。只等她氣頭過了,才推門進來,小心翼翼地說:「小姐,您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啊。」

是啊,她為什麼要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呢?

原以為挑個好的,挑個自己喜歡的,卻忘了去問,挑的這個是不是最愛自己的?前頭的,原都不重要,最後的才是最緊要的呀。可是都回不去了,回不了頭了。既然難受,大家就一同難受吧。

晚香覺得自己是在夢裡,她終於離開了紅袖招,她終於當了有錢人的姨太太。她見過不少嫁出去當外室的,可如自己這般的良人、少年英俊的,有幾個?

開始以為梁瑩瑩找上門來是要找自己麻煩的,她也不怕。入了風塵,誰還沒遇到過幾回被打的事情。可梁瑩瑩當場就用五百大洋贖了自己的身。她知道,這個太太不是個善茬,於是她就一味地放低姿態。不就是下跪弓腰、伏低做小嗎,於她都不算什麼。

沈仲凌進來的時候倒把滿懷心事的晚香給嚇了一跳,看了她驚恐的模樣,沈仲凌煩躁的心終是沉了沉。他身上還穿著睡衣,外面正是深冬。掀開被子徑直躺下,帶著一身的涼氣。

晚香猜到這是被太太趕了出來,卻不多話,也跟著躺下來。

開始兩人還分開著,漸漸地,晚香往他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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