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

馬瑞第二日又來找婉初,留了車票給她,說是自己在京州還有些要務,不能親自送她。婉初也不以為意。

離開的日子定在了後日,她在這裡沒什麼再可掛心的事情,唯有榮逸澤那裡,得了他許多照顧,總要親自鄭重地謝過他才能安心。想來想去,在大街上流連許久都尋不到一個稱心的東西送給他,最後還是決定請他吃頓飯。

婉初按著地址尋到了丹闌大街二十一號,榮逸澤卻是一副正要出門的樣子。看她找來,面上早有三分笑意。

「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過來看看你,請你吃頓飯。」

榮逸澤眉頭挑了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道你為著什麼名頭請我?」

婉初笑了笑:「自然是為了謝你才請你。」

榮逸澤轉身跟葉迪交代了幾句,就開車載她到了城郊一處別緻的館子。

下了車,只見庭門下書三個蒼朴的大字「杏花村」,一桿「酒」字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邁進院門,鵝卵石鋪就一條長道,路兩旁種植了幾十棵杏樹。

此時是深冬,花木凋零,本沒什麼好景緻。可昨夜裡下了場干雪,滿世界銀裝素裹的,卻有了些對瓊瑤滿地、與君酬酢的意境。想來若是春天來時,杏花開滿頭,自然有另一份情調。

館子不大,廳裡頭就十來桌座席。屋子裡暖,外頭是飛揚的雪。杏花村菜色雜陳,多是野味,以好酒名噪京州。酒是店主自家釀的,清洌里又有香甜綿長,後勁十足。

婉初往他酒杯里添了酒,舉起杯子道:「我知道跟三公子說謝謝實在是沒什麼意義,可如果不說,於心,就過意不去。我先干一杯。」說著喝了一杯。

榮逸澤笑了笑,隨了她一杯。想起幾個月前在拂山小鎮子里,兩人也是這樣相對而坐。那時候她還攔著自己不讓喝,此時卻喝得如此豪氣,心裡便是一陣柔軟。

婉初捏著杯子,歪頭看窗外雪下得又密了些。都道是門前六齣花飛、樽前萬事休提。這樣的光景,想說道別卻又覺得勉強。

去年這時候初初相識,也是酒桌上。只是那一席的熱鬧非常,都似乎是雲煙湮滅,人事都已經恍惚是前世種種。待風捲雲去、月動星移,卻是他們兩個形單影隻地相對而酌。堪堪受了他的算計、他的照顧、他的溫柔、他的體貼,婉初說不出自己該用哪一種情緒來面對他。

哪一種似乎都不太對。於是她想,她是不得不逃開的。好像只有逃開了,才有空餘的心去看清自己的心。她只覺得不該同他糾纏下去,而不去想,是不是真的「不想」。

榮逸澤看她眉目間一片惘然,也不知道她又想起什麼心事,正想要說什麼,婉初卻拿定了主意似的,落下杯子,又斟滿一杯:「這一杯是道別酒。今天坐在這裡跟三公子吃這一頓飯,喝這一杯酒,也不知道下回是何時何地。」

榮逸澤臉上的笑漸漸隱去:「道別酒?你要去哪裡?」目光是言不由衷的全然平靜。

「我大哥找人來尋我。我侄女下個月出嫁,我這個做姑姑的,總要去送送她。」婉初一直沒看他,目光落在杯子上。

「然後呢?」

「然後?」她眼光在無波的酒杯里一漾,「大約會是在定州北地住下吧。」她心裡也是不能肯定的。

且不說跟這個大哥沒什麼感情,就是有,也不過是念著一絲血脈。若他有心呵護,早幾年便來了。此時找來,怕也是輾轉聽說了她的婚事。這婚事於家庭而言,無異於一抹恥辱。這位大哥怕是要借著這個名頭,讓自己遠離是非之地。

可是有個去處,總是一點寄託,這個地方真是有太多的是是非非。現在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誰又知道以後呢?

榮逸澤略帶寂寥地笑了笑:「京州城裡,就沒什麼能叫你留戀的東西嗎?」

他這話問得忐忑,他只當自己是瀟洒的,可真到這時候,才知道瀟洒不過是因為不在乎;倘若在乎了,又怎麼敢瀟洒?

他的心意他是確定的,卻不敢確定她的心意。該是有幾分喜歡的吧,那些日夜相對,那些溫情懷抱,總不能一點喜歡都沒有吧?

婉初端著杯子的手頓了頓。有嗎?沒有嗎?這是她最不敢問的問題。讓她拿什麼答他?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也不願意知道。

最後只能淡然一笑:「算了,不說這些,喝酒。」

他的心卻是寂寂沉沉到冰封谷底了。

是沒有的。她那裡,原來他是沒一分一毫叫她留戀的。

「但使情親千里近;須信,無情對面是山河。」她可不就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嗎?他們之間就是這樣隔著千山萬水的,任他怎樣跋山涉水都走不到她心裡。現在更是絕情,連人都要躲他躲得遠遠的。

可她就是對自己無情,也是他自找的難受。

是呀,他都給了她什麼呢?幫著沈伯允壞了她的婚事,當初要不是自己,她怎麼會陰差陽錯地給代齊生個孩子?她這一路坎坷雖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自己卻是那個在懸崖邊推了她一把的人。

他是不信命的,有時候又有些無可奈何。身體裡頭的一個人說,你就是說了又怎麼樣?愛就愛,她不愛也得愛;另一個人說,再等等……

嘴唇動了動,他只好說:「好,喝酒。」

他這場酒喝得就有些急了。婉初開始還能隨著他,後來卻跟不上。再後來他再倒酒的時候,婉初慌不迭地攔著:「三公子,你喝太多了,仔細回頭要難受的。」

難受嗎?他的心早就難受了。他向來是意氣飛揚、萬事都洒脫的一個人,女人前頭也是一派悠然自得。可真就有那麼一個人叫他挫折難受。

那些意氣飛揚沒什麼好紀念的,這挫折難受卻是蝕骨灼心地叫人牽掛,又叫人食髓知味、甘之如飴地欲罷不能。

白玉致總說「問世間情為何物」,他現在想來,下一句合該就是「一物降一物」罷了。

婉初看他喝得太急,就索性結了單子推著他出去。又恐他開車危險,把他從車上哄下去,邀他一同走走。

兩人一路無言,那館子本就在城郊,吃的就是個野味新鮮。周邊也沒什麼農舍,都是荒木樹林。走出了一陣,四下更是靜謐了。只能聽見腳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口前呼出的熱氣,出氣成霧。

兩人並肩走著,深深淺淺的步子,手就有一下沒一下地碰到了一處。雖是戴著羊皮手套,榮逸澤還是覺得碰著的那一處是滾燙的。碰得心有一下沒一下酥,整個心都集中在了那一處,卻是百爪撓心般不知所措。

若這一刻握住了,便是自己的了吧?反正是挫折了,總不能更壞到哪去吧?

他一顆心都撲在這上頭,婉初也是一肚子心事不言不語,彷彿說什麼都是錯的,都是多餘的。再說下去好像要水落石出什麼秘密一樣,索性就更沉默了。

這樣並肩而行,彷彿又是去年的模樣。卻不想,同樣的兩個人,做著相同的兩件事,中間卻似隔了萬水千山一般。

這顆心,原是不一樣了。榮逸澤心中自嘲,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

又想起曾經相處過的一個小姐,他們分手的時候,她淚眼婆娑地問他:「我有什麼不好?」她自然是沒什麼不好,白玉致也是好到極致的女子。

只是他不喜歡。

便這一句,就能讓聽的人肝腸寸斷,傷得痛心拔腦,輸得一塌糊塗。

是啊,不喜歡。偏偏是你不喜歡,偏偏我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個。

這一條路,原是沒有目的地的,兩個人都默契地不去點破。好像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彷彿就能走到天荒地老一樣。

兩人都沒注意到身後不遠,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

胖的那個低聲道:「怎麼辦,還有一個?」

「一起捉了算了!」瘦子道。

「上頭只交代捉那個男的。」

「上頭可是交代無論如何也得捉著男的。萬一放了那女的,她跑去求救怎麼辦?」

兩個人目光中又交換了意見,終於達成統一。

這頭榮逸澤終是耐不住了,在又一次雙手相觸的時刻,裹住她的手。可剛碰上她的手,突然兩眼昏黑,暈過去了。

漸漸地,婉初才有了知覺,但眼前還是黑暗。稍稍動了動手,雙手被反綁縛在身後。眼睛是被布蒙住的。婉初快速地回想著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連成一線,她知道,這是被人挾持綁架了。可她猜不到,誰會來綁架自己。

是沈仲凌?她腦子裡突然閃出他的名字,會是他嗎?她心裡怕會是他的。又有些氣餒,為什麼會認為是他?可不是他又是誰呢?她認識的人不多,能有仇的就更少。她能體諒沈仲凌的難處,可他囚禁自己的行為多少也讓她寒心。於是,遇上這樣的事情,她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了。

婉初稍稍動了動,空間很狹小。靜下心來聽了聽,聽到了細微平靜的呼吸聲。

「是誰?」婉初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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