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改盡人間君子心

榮逸澤帶著地契,彷彿是揣著一個驚喜。他想來想去,都找不到一個由頭送給她,叫她能高興一場。地契是從沈家過戶到了婉初的頭上,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可不就是紈絝子弟的做派嗎?

想想從前他總是笑一同混的公子哥們,是醉卧瓊樓不識愁的千金買笑佳公子。而他自己,不過就是禮數不輸而已,千金買笑這樣的事情他向來不屑做。女人嘛,你越是另眼瞧她,她越是端著矜貴、撐著清傲。可如今到了自己這裡,他覺得就是萬金博她一笑,那也是值得的。

他記得他兄弟有一回弄了本《風流悟》回來,扯著他一同看。

那書裡頭說道:「隨你讀書君子,貞良婦女,一有所觸,即有一點貪邪好色之心,從無明中,熾然難遏,將平日一段光明正大的念頭,拋向東洋大海里去了。 」書里批了一句:「只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間君子心。」

那時候他只是笑笑,覺得這話說的都是別人,他自己是斷不會因為什麼人而變的。如今再看來,他從來都不是君子,卻為她改了心。

婉初因為上次電話的事情,心情是有些惴惴了。她覺得自己是太過魯莽了,於是有意冷落他,去掩蓋自己的忐忑。見他從京州回來,也沒有過分的熱情。

榮逸澤興沖沖地趕回來,雖然吃的不是閉門羹,可也頗有些殘羹冷炙的味道,不知道她這裡又生的什麼悶氣。有心跟她說說話,婉初卻是冷著一副面孔,搞得他滿腔的熱都給凍住了。

吃飯的時候,婉初也是吃得極快,吃完了就進屋子,或者跟珍兒說上一陣子話,彷彿根本沒看見他一樣。

張嫂看他那落寞模樣,便勸解道:「有身子的女人啊,是這樣的。一會兒開心一會兒生氣,再過一會兒就自憐自艾起來。先生不在的時候,太太那是極其擔心的,總去翻那日曆牌子。聽到門外有汽車喇叭,也是要不住往外看的……」

榮逸澤知道她是好心勸解,也不好再冷麵下去,謝了她的好意。這於他無異於一種巨大的挫折,也只能用書上的話安慰自己:「女人是被愛的,不是被了解的。」

原來總是聽韓朗在他面前念叨,什麼「愛和炭相同,燒起來,得設法叫它冷卻。讓它任意著,那它就要把一顆心燒焦」,什麼「愛是一種甜蜜的痛苦,真誠的愛情永不是走一條平坦的道路的」……

當時他只覺得那是年輕人的苦酸矯情,現在看來,句句說的都是他自己。

晚上他照樣在她屋子裡睡,心想若是她趕自己,那他也就不賴在那裡。可到了晚上,婉初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靠在床上打毛線。

婉初最近睡得越發的晚,不聲不響地靠在床上打毛線。有時候,他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她還沒睡下。

這一天睡到半途又醒過來,看著屋子裡還有燈光。他眯著眼睛看了看,婉初依舊是在打毛線,大約是腰累了,便停下來挺了挺腰。

他有心讓她休息休息,卻瞥見她手裡原先那件漁網似的毛衣沒了,換成另一件粉藍色的毛線織成的東西。他便喃喃道:「這麼嬌嫩的顏色,適合我嗎?」

婉初這些日子並不太正經搭理他,他這麼說也不過是自言自語。卻不想這回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忍回去:「誰說是織給你的了?」

榮逸澤沒料到她會主動跟自己說話。瞧著她嘴角猶存的笑意,當真是兩鬟百萬誰論價,一笑千金判是輕。

他這些日子心頭的陰霾一下就消失了,便又開心起來。從軟椅上起來,趴在她床邊一看,那衣服漸漸有了形,是件小孩子的衣服。「織給孩子的?」

婉初的手下停了停:「不是,閑來無事,打發時間。」

他瞥見床頭的笸籮裡頭已然躺著幾件歪歪扭扭的小衣服,有粉有白有藍。知道她這是知道日子近了,開始捨不得孩子了。可她嘴上不說,全都織進衣服里了。

婉初手裡的這一件卻是大些,看上去是幾歲孩子的衣服。他不忍心她這樣自苦,便柔聲道:「你若捨不得孩子,便不要送出去。」

婉初搖搖頭,心底泛起了一片凄涼。她是愛著孩子的,但不是這孩子,也不該是這孩子。她愛著的孩子不該是這樣來的。

可感情,怎麼是理智能控制的東西呢?這幾個月來,是強壓著本然的母愛,強作不理會他每一次的踢動。她知道她對他越是愛,到時候越是捨不得送走。可她不能留下他。若留下來,那自己未來的路更是荊棘叢生。本就是纏繞麻團一樣的家仇和恩怨,更是沒有理清的盡頭了。

可她還是忍不住,她想給他留下點東西,那東西不能是自己的母愛,便是一件衣服也好的。

「你若信得過我,讓我來養他。就算你不認他,你想見他的時候就來見他。這樣不好嗎?」

婉初還是搖頭,搖著搖著竟然把眼淚給勾出來了。本來在孕期就容易胡思亂想,這下被他勾起的心事更是讓她覺得悲慟,索性丟了毛衣抱著手臂哭了起來。

榮逸澤本意是不想她為難自己,沒想到還是把她給鬧哭了。這模樣,竟比當初沈仲凌訂婚的那天看著還要傷心。

他此時是做不到冷眼旁觀的,於是手忙腳亂地給她遞帕子擦眼:「不留就不留,你別哭啊。要不,送到我大姐那裡去,她孩子多,養孩子有經驗。我姐夫也是個好脾氣的,定然不會委屈他……」

婉初卻是越來越難過,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孩子,分分相伴、血脈相通的這日日夜夜,怎麼能捨得下?來來去去,又想到自己的母親,更是一種難過。

榮逸澤實在是被她哭得慌了,只能好言相勸:「你先別哭,等孩子生下來再做決定不遲。你哭得這樣厲害,仔細動了胎氣。」

不說倒還好,一說婉初就覺得肚子開始疼起來。肉體的疼痛轉移了心裡的疼痛,終於這才止住哭,皺著眉頭等著那疼過去。

榮逸澤看她不動了,心裡開始打鼓:「婉、婉初,你、你不會是要生了吧?」

婉初好不容易等那疼過去,剛透了一身的冷汗,就覺得下身有濕熱的水往外流。

她的眉頭擰在一處,歪頭瞪他:「榮逸澤,你是屬烏鴉的嗎!」

榮逸澤被她嗔了一句,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要生了?是吧?要生了?」只是盯著她看,給她掖掖被子,又想去拿一杯水給她喝。看見她頭上的細汗,又覺得應該給她擦擦汗……那手腳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做著七七八八不相關的事情。

婉初好氣又好笑,忍著疼,顫著聲音道:「你還愣在這裡幹什麼,送我去醫院!」

婉初是沒料到自己會難產的。羊水破了,陣痛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一整天,宮口還是沒全開。榮逸澤開始是在病房外頭,她努力地壓抑著疼痛襲來時的呻|吟,聽在他耳朵里鑽心一樣的難受。

他像沒頭蒼蠅一樣在病房外頭轉了半天,覺得這等待實在是煎熬,最後衝破了護士們的圍剿,沖了進去。這醫院是西人開的,看攔不住他就放任了。

婉初躺在產床上,整個人似水裡頭撈出來的一樣。

在陣痛的間歇,她喝了一口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上下起伏。努力過很多次,就是不得要領。晚上吃得也少,這時候都沒了力氣。頭髮被汗水膩著,有些凌亂地貼著額頭。

榮逸澤看在眼裡,心裡不知道多難受,便拉住她的手,裹在手心裡。

婉初好像才注意到他在身邊,側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這時候什麼都想不到,只想著原來生孩子是這樣的難。難怪從前聽說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走一遭。本來懸著的心,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卻是落了下來。

婉初苦笑了一下:「被張嫂哄了,她還說生孩子也就比月事疼一點……」這邊話還沒落下,又一陣疼過來,笑就被嗓子里的嗚咽聲取代。護士小姐忙去給她嘴裡填了紗布:「小心,別咬到舌頭!」

他恨不得躺在床上的那個是自己,為什麼女子柔弱,偏要受這種生產痛苦?勸解都是蒼白無力,他只能緊一緊他的手。婉初本能地攥住,一使勁,指甲就嵌進他的肉里。他覺得還不夠疼,彷彿是自己疼一些,便能轉移她的疼一樣。

醫生又忙碌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

陣痛的間隙,醫生拉了榮三到一邊說:「情況很危險,是頭位難產,您有點心理準備。」

榮逸澤很想一拳打在他臉上,可他還是有理智的,這也不是醫生的錯,只能點頭,請他無論如何要儘力。

婉初已然有些迷糊,榮逸澤走到她身邊,取了她嘴裡的紗布,輕輕地拍拍她,低聲地叫她:「婉初。」

婉初半睜著眼睛,給他一個笑:「剛才我看見媽媽了,你說,她是不是來接我了?」榮逸澤給她擦了擦汗:「別瞎想,你媽媽在天上保佑你呢。」

她又苦笑道:「孩子還沒生下來。你看我真沒用,真應該聽你的話,多走走。」

榮逸澤又緊了緊握著她的手:「不關你的事情……我不瞞你,你的情況,有些、有些糟糕。你要不要見見凌少?」這時候,他覺得不管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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