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桂軍督軍府雞飛狗跳地鬧了半日,送走了最後一個姨太太,整個府里總算是清靜下來了。

霍五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抓著桌子上的茶杯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等喝完了,看見代齊閑閑的目光,才發現剛才一不留神用了他的杯子。霍五的臉就有點掛不住了:「督……督軍……」

代齊看他拿著杯子傻愣的樣子,覺得今天終於有了件可樂的事情,臉上笑了笑:「不礙事,這杯子送你了。」

擱別人那裡,大多會想,喝了一口的杯子就給我,這不是嫌棄我臟嗎?

到霍五這裡就變成:「送我了?這麼漂亮的杯子,怎麼就送我了呢?」

「怎麼累成這樣?」代齊問他。

代齊自然是個少笑的,霍五難得見他笑,尤其還笑得這樣漂亮,心裡也沒來由地跟著高興起來。

霍五被那笑恍得有點失神,代齊這一問,這才回過神來:「別提了,桂……桂朝瑞那個八姨太別提多難纏了!好不容易給綁上車,半途又跳下去。還好車開得不快,人沒受傷,就是擦破了點皮。帶她到醫院,還瘋瘋癲癲地鬧著要見桂朝瑞,我攔著她,結果她把衣服一拉,露出大半個奶|子,非說我那個啥她……」

代齊的手抵在唇前,目光不知道落在哪裡,一副閑散心不在焉的模樣。

霍五說了半天,知道自己又白說了。他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了,索性就停下來。

代齊扭頭看他:「怎麼不說了?」

霍五腹誹,你有在聽嗎?可還是答道:「都是些不上檯面的瑣碎。對了,那三個老傢伙,現在要搬桂少爺出來……」

桂朝瑞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以後,代齊做了代理督軍,識時務的就都投了他。不識時務的,也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可就有那麼三個,在軍中持重,代齊並沒動他們。這些人一面早就不滿桂朝瑞的苛待,一面觀察代齊是不是個可堪用的傀儡。

可惜,發現身邊的老人一個接一個地去了,要麼是車子出了狀況,要麼是聽戲的時候被斧子砍死,還有在勾欄院里莫名地「馬上瘋」過去的……各種各樣詭異非常的死法,一時間哀鴻遍野。只知道這是個面冷心黑的,卻不知道手辣到如此。

新提拔上來的,都是代齊自己帶的少壯派軍官,也都是頤指氣使,沒一個聽話的。這些個人私下裡就商量,要把桂少爺抬出來,就算不能取代代齊,好歹也能制衡壓制住他一二。

代齊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一叩一叩:「桂少爺……桂少爺……我倒把他給忘了。備車吧,瞧瞧桂少爺去。」

霍五提著大包小包跟著代齊下車。桂少爺自己單獨住在外頭的別院,聽差的認得代齊,看他來了,忙開門讓了進去。

桂少爺的別院不大,仿照著姑蘇那邊的園林做的房子,稱不上豪華,倒也算雅緻。代齊沒讓聽差的通告,自己邁步往桂少爺的房子裡頭走去。

霍五把東西推給聽差的,一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頭。

代齊今天沒穿軍裝,一身素白雲葛長衫。他向來不|穿深色衣服,泥黃色軍裝算是最深的衣服。代齊還沒邁進桂少爺的房間,就聽到裡頭的咳嗽聲。

他推門進去,聽到一個嬌脆的聲音道:「哪個沒長眼的!進門都不知道敲門?不知道爺剛吃了葯嗎!」

一個人走了過來,看到是代齊兀自愣了愣。代齊也是認得這人的,楊靜芳。

他姐弟倆初到漢浦,便是同他在一個戲班裡頭唱戲的。楊靜芳嘴角抽|動了幾下,頷首叫了一聲:「齊少。」

代齊閑閑地回了他一句:「楊老闆。」

桂少爺聽到有人聲,掙扎著坐起來,楊靜芳丟下代齊轉回裡間。代齊這才注意到他的腿是有點瘸了。

楊靜芳給桂少爺腰後頭墊了枕頭,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他胸口,然後退下去給代齊倒茶。

代齊冷冷地瞧著他出去,才在桂少爺床邊圓凳子上坐下。

「我早就等你來,沒想到來得這樣晚。」桂少爺身形乾瘦,臉色是少見的蒼白。眼睛下頭烏青一片,臉上卻是帶著溫和的笑意。大概撐出這個笑都要用掉幾分力氣,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陣咳嗽。

代齊也是不語,桂少爺好容易停了咳嗽,接著說下去:「我知道你沒來找我,是念著從前姻親舅甥一場的情分;現在來找我,也是念著當年的情分。我也無須瞞你,他們來找過我,我都給打發回去了。你看我這身子,橫豎也就這一兩年的光景了。我也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那些身外之物,我並不看中,也沒有爭搶的意思,這個你也知道。」

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楊靜芳進來,捧了一杯茶給代齊,不悅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到桂少爺跟前,桂少爺就著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代齊記得楊靜芳從前對自己就不太待見,大約是他姐弟倆進戲園子前,靜芳是裡頭最漂亮的孩子。後來代齊來了,他的顏色就暗淡下去了。到後來他離開後,楊靜芳也紅得發紫了一陣子。

代齊卻從不看這個戲班的戲,那些舊人事漸漸也就淡了。沒想到他的腿卻是瘸了,還到了桂少爺這裡。

桂少爺擺了擺手讓他下去,目光盯著他的背影,卻是無限溫柔:「你看,我活這麼大,本沒什麼可牽掛的,身邊也就這麼個人了。什麼時候我過去了,還請舅舅幫我照顧他。」

代齊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你自己的人,自己照顧,別在我身上打主意。」

桂少爺聽他這話,便是明白他們這就算達成諒解了。

本來桂軍上下人事一片震動,桂立文又是死成那個形狀,楊靜芳幾次三番地勸桂少爺走。他只是淡笑:「我又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能活就活,活不了也就當少受兩年的罪而已。」

代齊靜靜喝完這一盅茶,桂少爺又從枕頭下抽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我本家姨母寄過來的,她是定軍大帥的三姨太。北地在廣建鐵路,他們要來借伐南邊山上的柏木。我本就不當家做主,這信也就壓下來了。要怎樣,你自己拿主意。」

代齊接了信也不看,放下茶盞,淡淡地丟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

桂少爺笑了笑,算是回禮。

他走了兩步,桂少爺突然問起,聲音是淡然的,聽不出情緒:「他怎麼樣?」

代齊頓了頓,頭也沒回:「活著。」

桂少爺又咳嗽了兩聲,呢喃自語:「活著就好……」

代齊跨出門去,楊靜芳卻是一臉焦急地守在外頭,看他出來神色無虞,才放下心進了屋。

身後隱隱是病入膏肓的咳嗽和溫聲輾轉的嗔怪。

「我本沒什麼可牽掛……」

代齊想起桂少爺的話心裡就是一動,他自己可有什麼可牽掛的人?

他彷彿是被命運推著走到這一步的,他也沒什麼可牽掛,所以對別人格外的狠,對自己也格外的狠。

他不愛金銀財寶,也不屑滔天權勢,既不愛男人,也不愛|女|人。吃得極其簡單,穿得只要整潔素凈,一切都是別人給他打理好,他並不挑剔,連話都懶得多說。

他知道他的心是空的,只是還跳著,也不敢不去活。他卻做不到桂少爺那樣閑散過活,他還得活著,守著那些想守著的人和事。他不過二十齣頭,卻是個看不出年紀的人。目光是冷的,面容是冰霜一樣的,瓷一樣的一個人。看著堅硬,其實一碰就碎,因為心是空的。就算碰碎了,還得自己拾起來一片一片地粘回去。

別人卻因為這周身的冷鷙越發敬怕他,他心裡覺得好笑,他有什麼可怕的?

看到桂少爺,卻覺得自己連他都不如。不管他們落在外人眼裡,是嘲笑、是譏諷或是覺得韻事一樁也好,好歹他身邊還有這麼一個人,讓他牽掛、被他牽掛,是不寂寞的。

他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愛也沒了,恨也沒了。往事是被他埋藏的空白,未來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的空白,那空白都成了寂寞。看什麼都是懨懨的,是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的無邊寂寞。

他有時候會想起傅婉初,想起她小時候的一顰一笑、一乖一嗔。本來都遙不可及了,可因為遙遠卻越加美好起來,一想起來都能讓他臉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意來。

到更深露重的時分,彷彿是「羅帷舒捲,似有人開」。他又想起那夜的瘋狂和荒唐,他迄今為止最親密的一個人,如今在何方呢?那一段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卻全變成「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沈仲凌大婚的時候有人送過帖子來,他看著那帖子上的名字也是覺得難以名狀的古怪。他們不是情深似海愧鶺鴒嗎,怎麼到頭來也是勞燕南北各自飛了呢?

卻又覺得那樣也不錯,愛固然甜蜜,恨的糾纏也總強過空白。他也想尋那麼一個人,讓他愛,或是讓他恨;愛他,或者恨他。可他等到浮生流轉,才發現「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

那個人終是不見了。

落地大鐘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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