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別時不似見時情

榮逸澤醒來的時候婉初早就起了,在園子里走動散步。張嫂胳膊上掛著籃子,正打算去集市買菜。看婉初那穿戴,似乎也是要跟著出門的。

榮逸澤叫住兩人。婉初還惱他昨天沒得自己許可,就在自己屋子裡睡下,便轉身背對著他。他只當不知道,問張嫂幹什麼去。

張嫂說:「要跟太太一起去買菜。」

榮逸澤聽了笑道:「這個有意思。我跟太太去買菜,你去做早飯吧。」

婉初其實只是怕早上見他尷尬,才要出去走走。如今見他要去,便說:「那我也不去了。」榮逸澤從張嫂那裡接了籃子,拉了拉婉初的胳膊:「去吧去吧。」然後低聲在她耳邊說,「總要給做先生的一點面子吧。」

婉初甩開他的手,自顧自地走出門。榮逸澤這才笑著跟上。

兩個人都是被人伺候慣的,並不知道到底要添什麼菜,也想不明白一天要用到多少菜,只是見著新鮮、新奇的就往籃子里丟。

榮逸澤身上都是大票,小商小販找不開。他索性就不要找零錢,一派紈絝子弟作風。

幾次三番,婉初實在看不過眼,把他掏出來的錢又推回去:「你的錢就比人家來得容易些嗎?」說著從手包里拿著零錢付了。

逛著逛著,婉初的興味更濃些,偶爾跟商販殺殺價格。彷彿在討價還價里,能尋一點持家的樂趣。她只是覺得好玩,他就興緻高昂地瞧著。

榮逸澤發現她多是見人殺價,遇上年紀大的菜農、小販並不討價還價,有時候零錢也不要找。

到了肉鋪,卻俏生生地跟賣肉的殺價。賣肉的也是少見這樣的太太親自出來買肉,柔聲細氣、眉目含笑的,她隨口一提,店家也不跟她加價,爽氣地就賣了。

婉初倒是覺得意興闌珊了,出了肉鋪便噘著嘴抱怨:「不好玩。」她說:「小時候聽阿瑪說過好多做生意的事情,聽他說起殺價訂貨、合同談判,有時候覺得真是驚心動魄的。可現實卻是沒說幾個回合,人家自己就降價了。」

榮逸澤笑她:「你阿瑪那是做大生意的,這些都是小本買賣,本就沒什麼利益。」

婉初不服氣道:「所以我才找肉鋪呀,瞧著他們那身板,就比菜農們家底厚些。」

榮逸澤跟在她身邊,覺得好像這就是過日子了,也突然有一種想要有個家的感覺。似乎想像里的太太就是這個樣子,嬌滴滴,又有些主意,會心疼自己,也會嗔怪自己花錢大手大腳。

他父母就是這樣恩愛夫妻的典範。榮家家大業大,卻只有一個妻,縱然生意場上難免應酬,可十幾年也沒委屈過母親什麼。他父母當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賓,偶爾口角也是閨中之樂。

所以他從前覺得,就算是被安排的婚姻,也有美滿的可能。結婚於他,不過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為的東西。至於對方是什麼樣子,他一直是模糊不上心的。可漸漸的,他覺得他的心如撥雲見日一般,彷彿透過迷霧終於看清了,他想要那麼樣的一個人,和她廝守過活,和她生兒育女。

也真正到遇到了那個人,才明白,原來的「順其自然」不過就是將就。可遇上了那個人,就不願意委屈自己去將就。

兩個人逛到了快中午才提著堆得滿滿的菜籃子回家。剛推開大門,就看見方嵐在院子里跟珍兒一起跳房子。

方嵐看見他們,丟了珍兒笑著迎上來:「你們這是去哪裡買菜了,這麼久才回來?有人把剪頭髮的工具送來了,婉初,我給你剪頭髮吧。」

榮逸澤交了籃子給張嫂,笑道:「『有人』怕是累得不輕,這是連夜裡送來的吧?『有人』又不是你的什麼人,你這樣使喚人家?」

方嵐沖他咧咧嘴,並不往下接話,笑著拉著婉初的手,讓她坐下。從屋子裡拿出了一個黑盒子,打開來一看是套齊全的剪髮工具。

張嫂又拿了塊白布給婉初圍上,邊圍邊道:「太太這是想好了嗎?可惜了一頭好頭髮了!」

榮逸澤拉了張椅子,反坐下遠遠地看她們。

方嵐舉著剪刀,在空中空剪了兩下:「婉初,我可要下剪子了。你要是反悔,現在還來得及呀。」

婉初笑道:「你就剪吧。」

這時候女性剪髮是頂時髦的事情。可她剪頭髮不是為了做什麼新女性,而是想做新的自己。

自打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就覺得她的前半生過得那樣懵懵懂懂,好像都是不停地在別人的債和自己的債里掙扎。那些紛亂的複雜的過往,把她牢牢地拖在水下,連上岸呼吸一口的機會都沒有。

當她從沈仲凌的別墅里逃出來的時候,突然就有了一種新生的感覺。這個孩子給予她的意義不是新生,而是舊事。當她生下他,把他送離自己,那就是真真正正脫胎換骨了。

這長長的頭髮,她並不嫌棄。她胸中滿溢著破繭而出的想要新生的衝動,卻無處表現,頭髮總是第一個遭殃的。剪髮,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不能回頭的提示。

入秋的天,分外的透,連陽光都覺得刺目些。榮逸澤眉頭微微蹙著,一手托腮望著她。女人為情所傷的時候,要麼要死要活,要麼就鬧著鉸了頭髮去當姑子。在他看來,她剪頭髮的行為多少是有這麼點意思。所以他並不規勸,由著她去。雖然他心裡頭也是喜愛她一頭的長髮。

方嵐在幾個同學那裡修鍊出的好手藝,到婉初這裡算是「登峰造極」了。掀了白布,粉撲子掃了掃脖子,方嵐把她拉起來,前後左右看了好幾回。「瞧,真是好看透了!你早就該剪短髮了。」

珍兒在一邊也跟著笑著說好看。

方嵐扭頭看了看榮逸澤:「三哥,你什麼意見?」

榮逸澤這才覺得,女人之間的奉承到了一種多麼不可思議的地步。短髮的婉初多了一份清爽的嬌俏,卻少了一種我見猶憐的婉約。那種嶄新的模樣娉娉婷婷地立在自己面前,生出了許多的陌生來。那陌生又帶出些好奇,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過去。

婉初看他不說話了,心裡也有些打鼓,要了鏡子看了看。算不上驚艷,也似乎沒到丑得說不出話來的地步呀。雖然他不是她的什麼人,可女人天生愛美麗,若得不到男子的恭維,也有幾分忐忑寂寞。於是咬著嘴唇直直地望著他。

目光就是這樣碰到一處的。原只是無心、無意思的一望,可一直望到了那黑色的眸子里,心裡突然就被什麼巨大有力的東西猛地砸了一下,然後是無聲無息地停止了片刻的跳動。那停止的片刻又積攢了莫大的能量,又有直覺的那一刻,洶湧到五臟六腑里的每一根血管,彷彿要把那心都沖裂了。

這感覺於他們都是有些陌生的。他只覺得那感覺來得太過兇猛,讓他的那些洒脫、那些隨意都倏地手足無措。目光彷彿被什麼巨大的黑洞吸住了,膠著在某處收都收不回來。

婉初被他目光烤得臉燒了起來,扭開臉又裝模作樣地看鏡子。鏡子里一張粉面,三分驚慌、七分羞澀。

突然斷掉的目光才讓榮逸澤緩過神來。

方嵐笑著說:「看吧,三哥都看傻了。」婉初裝作沒看到,又拍了拍肩上、身上的碎頭髮,借口去洗澡換衣衫,便進了屋子。

榮逸澤覺得「好看」那兩個字怎麼就那麼難出口,彷彿都涌在了嘴邊,一張口就泄露了滿懷的心事。他覺得他很難用一兩個詞去描述她在他眼中的模樣了,最後只化作淡淡的笑。

方嵐卻以為他是在挑剔自己的作品,便來了不服氣。想起昨天在廟裡頭聽他說起學了一兩句法文,她想這個三哥向來是不好學的,這會子估計全忘了,有心讓他丟丟醜,便問他:「婉初到底教了你什麼,你這樣藏著掖著的?」

榮逸澤稍稍沉吟,淡笑著道:「Je t''aime。」

方嵐撇撇嘴:「怕是你纏著婉初教你去糊弄你的那些女朋友的吧,『我愛你』?虧你好意思。你們這些男人呀,就喜歡花言巧語的!」

榮逸澤心裡笑道,你不知道她教我的是「臉皮厚」。

方嵐待到了下午,葉迪過來接她回了京州。

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擺了一小碟子早上買來的蜜棗,榮逸澤吃得頗有滋味,可婉初瞟都不瞟一眼。他便夾了一顆給她:「女孩子不都愛吃這個嗎?你怎麼不吃?」

婉初停了停筷子,略帶寂寥地笑了笑:「我小時候有陣子總生病,大夫開的那些葯都是苦得張不開嘴的。每次捏著鼻子喝完了,母親就給我一顆蜜棗,那時候覺得蜜棗真好吃。可我並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真愛吃,多怕是因為前頭那苦,才貪戀後頭的甜,而不是僅僅因為愛吃。」想到兩人的境況,便又緩緩添了一句,「三公子,你明白嗎?」

「我這蜜棗,不管你吃不吃、愛不愛吃,我都給你放著;只要有一天你想吃了,它都在那裡。我保證你吃到的都是甜的,沒有苦。」他的眼中是從沒有過的誠懇,他是恨不得把心都捧出來給她看。

婉初的心從底下往外涌著潮氣,心裡早就軟了。既然那麼苦了,為什麼不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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