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同過西樓此夜寒

一座兩層小洋樓的庭院里,青石板鋪成的四方院子,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正在跳房子,身上穿著靛藍色的布衣布褲子,扎著兩條羊角辮子。每跳一下,辮子也跟著上下跳動一下。

這時候烏黑的黑鐵鏤花大門外泊下一輛車。小姑娘聽到動靜停下來,抬頭望去,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走過來。黑色風衣,黑色呢子禮帽有些歪歪地扣在頭上。

小女孩的臉頓時燦爛起來,轉身沖著身後喊:「娘、娘,先生回來了!」

榮逸澤走過來,俯身捏了捏小姑娘的臉:「幾天不見,珍兒越長越好看了!」

珍兒是頂喜歡這個沒有架子的先生的,得了他的稱讚,心花怒放地笑得更燦爛:「先生一個多月沒過來了,怎麼是『幾天不見』?」

榮逸澤哈哈大笑,又在她臉上捏了一下:「好凌厲的丫頭!」

珍兒又笑了笑,炫耀似的說:「先生,您看我現在自己能連著越三個房子……」

一個中年婦人從小樓里走出來,看著珍兒拉著榮逸澤,嗔她道:「越來越沒規矩了!看到先生也不行禮,還拉著先生跟你胡鬧!」

榮逸澤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問她:「婉初呢?」

張嫂攬過珍兒,笑著說:「太太在學打絨線衫。」

榮逸澤挑了挑眉頭,這可是他沒想到的。上次來的時候婉初還懨懨的懶得行動,這會子卻開始打起絨線彩來了。

信步走進小樓,婉初的卧室本在二樓,現在肚子大了,上下樓不方便,她就住到了一樓。她房間的門沒關上,榮逸澤走過去,就看到婉初半靠在窗前的貴妃椅上,低著頭仔細地擺弄著什麼。

她的小腹已經高高隆起,穿著麻白色的七分袖寬鬆緞袍,頭髮斜著編了一條長長的辮子,隨意地搭在胸前,胸前似乎也較從前高聳了許多。

榮逸澤突然覺得自己的目光停留的位置不太對,臉熱了熱,又把目光落在她手裡。

他記得她頭幾個月害喜害得厲害,食慾低下,雖然不吐,可是總也沒胃口。那時候張嫂每天給他打電話說起婉初,都是說她瘦得厲害,旁人看著也揪心。

榮逸澤就從京州趕過來看她。婉初雖然瘦,精神卻是很好的。本來他特意交代張嫂和她男人張和,外頭的報紙不要往家裡送,更不要讓婉初瞧見了。可等他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的床頭柜上放著當日的報紙,她神色平靜得讓人心驚。

婉初也只是謝了他的好意,說:「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知道就代表沒發生。那些事情,我都放開了,三公子還怕什麼呢?」

是啊,經歷過最苦那時候,便覺得沒什麼是時間不能癒合的傷口。看著沈仲凌夫妻雙雙出席各種場合,雖然她這裡難以給出祝福,但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安心。

她明白「眼內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的道理,也努力去體會「但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的境界,最終是坦然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人若無心處處閑」。

過了頭幾個月,婉初低下的食慾終於轉好。素日挑食的毛病也去了不少,吃得多了,人看著也豐腴許多。

先前瘦削的臉頰現在是稍稍的圓,憑空就讓他想起「喜慶」兩個字。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也給自己說過這麼一個娃娃親。那會子他和兄弟一起去偷看,那也是個臉圓圓滾滾的小丫頭。兄弟說:「瞧那姑娘長得多喜慶。」他卻癟癟嘴:「我不愛這樣的,我喜歡清清瘦瘦的姑娘。我不要這個!我要找娘換個媳婦。」

卻不想現在他的一切都隨了她,連看姑娘的眼神都一樣了,「喜慶」的姑娘原也是很好的。

他是風月場上經慣的,自然明白女孩子受傷時是最容易乘虛而入的,可他在她最初的日子來得並不頻繁。一方面,沈仲凌盯他盯得厲害,他怕泄露了行蹤。另一方面,他是不想讓她覺得他在趁火打劫。

半推半就,固然是有一番滋味,可他求的不僅僅是一個軀體,而是全心全意的心甘情願。

等到她笑容越來越多了,顯然是離傷心事越來越遠了,他才過來看看她。也不過是說幾句話而已,常常就是說上幾句話,喝一杯熱茶,然後就離開。沒多一分的過分熱情,謙和有禮中又有滿滿的呵護。

榮逸澤走過去,婉初聽著動靜眼睛卻沒抬起來,眉頭蹙著,像是忍著極大的耐心:「張嫂,我等會兒再吃飯,這個麻花怎麼都打不出來!」聲音里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榮逸澤一手扶著高聳的椅子後背,彎身下來,撩起她的作品。縱是他修養好,也忍不住笑了:「你這織的什麼,漁網嗎?」

婉初見是他,嘟了嘟嘴,把東西從他手裡拽出來:「對,織個漁網給你穿,回頭讓人把你當魚打上岸。」

榮逸澤聽她說是織給自己的,不知道心裡哪來的歡喜:「可好,我就好好等著了。長這麼大,頭回有人織東西給我。」

婉初卻帶著懷疑的笑,目光還垂在兩支針尖上:「三公子這話說出去怕是沒人信的。你那樣多的紅顏知己,怎麼就沒收到過一件絨線衣?」

榮逸澤三指朝天,單膝跪下:「我榮三要是騙了你,就不得好死。」

婉初看他目光里流星閃動,臉色難得的鄭重正經,嘴角的笑說不出的溫柔。雖然說的只是那麼不相關的一句話,卻好像是在說什麼海誓山盟一樣。心裡有一根弦好像被什麼撥了一下,發出錚錚的低鳴。臉上就燒了一下,她又垂了目光,掩了尷尬,擰眉冷冷地丟了一句:「快止住,跟我有什麼關係,勞三公子發這樣重的誓?」

榮逸澤看她總是不信,又說:「毛衣倒是收到過,可親手織給我的,就你一個。」

婉初好氣又好笑:「誰說織給你了,這樣無賴?」

「你剛剛才說過的,怎麼翻臉就不承認了?」榮逸澤笑著問。

婉初知道說不過她,索性就不理他,手下的線糾糾纏纏,總打不出個清晰的麻花,心裡更是急躁了。

榮逸澤看著她卷著的睫毛,蓋了盈盈的雙眸。鼻子頭小巧卻有肉,有江南女子特殊的秀氣,可臉上似乎還帶著有致的線條,是北方旗人的深邃。他心裡就突然想,她真是會長。

這種靜謐的時光,是他從沒享受過的。放下那些家恨,放下那些算計,跟一個女人就這樣簡單地過下去,鬥鬥嘴,談談吃食,談談孩子。好像人生到頭來,波瀾壯闊也好,跌宕起伏也好,最後求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刻的平平淡淡。

他一直這樣看著,直到膝蓋發麻,才起來動了動發麻的小腿:「你總這樣悶在屋子裡不好。明天帶你出去走走,浮山現在真是極好的風光。」

「這次過來什麼時候走?」婉初的目光還停留在她竹質的毛線針上。她手慢,把毛線在針尖上繞一下,左手帶緊線,右手的針又撥弄一下,套出一個結來。可套出來的結常常不是緊就是松,她又得手忙腳亂地調整線頭。

窗外有極好的秋天的陽光,散射進來,烘得她周身都是暖的。他忽然覺得這場面分外的柔軟。

婉初看他不說話了,才抬頭看他,卻迎上他直直的目光。婉初眨眨眼,叫了一聲:「三公子?」

榮逸澤這才回過神來,溫言道:「這回要住久些,你都快八個月了。我大姐當初就是八個多月生的孩子。我在這裡住到你生。」

婉初歪頭極有意味地盯著他笑,看得榮逸澤心裡有些發虛,摸了摸臉:「我臉上有什麼東西?」

婉初笑著搖搖頭:「三公子三天兩頭往這裡跑,不怕你的知己們吃醋?」

榮逸澤笑著說:「你這話可假了。剛才在門口珍兒才說,我都一個多月沒來了。怎麼叫『三天兩頭』?更何況,有時候你看見的未必是真的。」

婉初又笑了笑:「三公子這話可怪了。中國有句古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果親眼瞧見的都不是真的,還有什麼是真的?」

自認識到如今,婉初倒是第一回跟他逗嘴。他也來了興緻,定定地笑著望她道:「有時候,也許那人只是為了讓你瞧見他想讓你瞧見的呢。」

婉初停下手裡的活計,笑著道:「三公子說的這句話,字字都是漢文,可放在一起,我怎麼就都聽不懂了?」

「聽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不如你先教我一句法文|做交換?」

「你想學什麼呢?」

「我想你。」榮逸澤說得又慢又清楚,偏又因此帶著一種低沉而迷離的曖昧。

婉初愣了愣,臉紅了紅,心道這人真是浮浪慣了,便燒著臉不理他,接著打自己的毛線。

榮逸澤卻不依不饒,搖著她的袖子:「說呀,這個怎麼說?回頭說給我的『紅顏知己』們聽。」

婉初被他搖得沒辦法,抿著唇想了想,說了一句「Tu tiens des insults comme gloire」,然後卻是帶出一絲促狹的笑。

榮逸澤看她笑得狡黠:「這麼長?你確定沒有說一句不好的話,哄我呢?」

婉初被他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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