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又誤心期到下弦

邢台監獄裡,代齊坐在鋪滿乾草的「床上」,望著小小窗口透過來的光發獃。這時候是早晨,可能外面還有些風。代齊似乎聞到一些新鮮而潮濕的空氣。

這麼新鮮的空氣,在這個監獄裡實在難得。他總是愛乾淨的人,彷彿等一會兒別人都醒了,那些空氣被別人吸走又從骯髒的鼻孔中呼出來,就不再乾淨了。他多喜歡乾淨的感覺。

所以每天他都會醒得最早,就是要多一些時間去呼吸那些乾淨的空氣。

慢慢地,周圍開始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那些聲音漸漸大起來,然後每個聲音清晰地交匯在一起。打哈欠、拍欄杆、叫嚷、尿尿……各種聲音開始如潮水一樣往上涌,一直涌到他腦子發疼。

他停止發獃,對著監獄的泥牆用手指在上面寫著什麼。

齊劭岩,那尊貴的姓氏和純潔的名字都是他的曾經。「謙姿光且劭」,那是他名字的由來。而「代齊」這兩個字,不過就是恥辱的代名詞。劭岩,早就死在離開傅家的那一天。而代齊,卻要在這骯髒的世間苟活。

然後他又把刻好的字用手指摳掉,又重新挖出幾個字:博爾濟吉特•婉初。

那曾經是他生的希望。自打他成了人人口裡的「玩物」後,他一腔的仇恨,都隨著這個名字茁壯成長。在他看來,這個名字就是他人生美好的終結者。他恨她的母親,轉而恨起她。哪怕婉初留給他的回憶都是些小小的美好,那些美好是彌足珍貴又求而不得的,於是他更恨起來。

而如今,當他目睹了她的落魄狼狽,當他親手摧殘了她的純凈美好,他卻覺得人生也不見得有多快活。他心裡巨大地空虛著,他需要一個地方盛放他的迷茫。

接著,他把那個名字又摳掉。

他不記得自己在這個監獄裡多久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發獃,就是在牆上用手指寫字。右手食指挖出血來了,就換左手;左手流血了,就換右手。那些剛結痂的傷口一碰又流血了,他也不在乎。這些身體上的疼,於他早都算不得什麼了。

有獄卒扔了一盤飯在欄杆外:「吃飯了!你們這些囚犯倒是快活,睜開眼睛就有飯吃,吃飽了睡覺,睡飽了吃飯。爺爺還得伺候你們。」

獄卒罵罵咧咧地在每個牢房前丟下發了餿的饅頭。

代齊扭頭去看那饅頭,緩緩挪過去,撿起來,撕了上面的硬皮。饅頭剛放到嘴邊,一股子酸臭味道就衝進鼻子里。他也就是眉頭皺了皺,好像沒聞到一樣,一口一口地吃著。

他記得方軒林說過,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雖然他至今都覺得自己無異於行屍走肉,可他知道,若他死了,姐姐也活不了。雖然姐姐早就是乾屍一條,可總是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他把自己留在這裡,只是覺得迷茫,覺得前途都是迷霧,他要停下來休息休息。當桂朝瑞捏著他的下巴問他「你的聰明哪裡去了,左家軍和京州軍的渾水也去蹚?折了我的兵,丟了我的城,連句解釋都沒有嗎」時,代齊只覺得累了,他在他面前總是服服帖帖地過活,突然就不想那樣了。他突然就想堂堂正正、頂天立地地過活:「我的聰明都用到大帥床上去了,別的地方,自然是差些。」然後就譏笑著看他,笑得那樣傾國傾城。

桂朝瑞卻覺得那笑那麼刺眼,冰冰冷冷的像把冰錐子。他不禁背生了涼氣,那個男孩子終究是長大了,也有不聽話的一天。他調|教了這麼多年的小玩意兒,居然知道咬人了!這話落到耳朵里怎麼就那麼刺耳。

他喜歡這個孩子,不僅僅因為他長得漂亮而已。他一輩子見過的男男女女,除了他姐姐念雲稍能和他相提並論,其他的都不值一提。可念雲是個執拗的女人,他千恩萬寵了一兩年,也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看。開始尚能覺得新鮮,後來便覺得無趣。她心心念念著不知道哪個男人,吝嗇得連一個笑都不給他。

他當初第一眼從戲台上瞅見她的時候就很是驚艷,沒想到還跟著個傾國傾城的弟弟。

他喜歡那種溫順的、聽話的孩子。代齊就是那種聽話的孩子,可他聰明,也能吃苦,也就由他去軍旅裡頭混。沒想到這許多年下來,居然就混上了護軍使的位子,眾人也服他。可他在自己面前還是一副溫順乖巧的樣子,外人再怎麼傳這人面冷心冷,他覺得那都是代齊擺給眾人看的。

可今次遇上這麼檔子事情,他不是心疼他的兵,也不是心疼他的城。他只要代齊乖乖到自己面前低聲下氣地求一句「大帥,我錯了」,他就能當沒事一樣。

可這回有點不一樣了,七姨太言辭閃爍,九姨太罔顧左右,只有桂立文巴巴地跑過來說代齊收了個標緻的丫頭,在府里養了幾天,天天帶出去招搖過市,還把自己給打了。還聽說夜夜胡鬧得人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怎麼難聽怎麼說,句句往桂朝瑞最不愛聽的地方狠狠地戳。

看來這孩子真是轉性了,看來三天沒好好調|教他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想到這裡胸中火、腹中躁一齊往上涌,抬腿一踹將他踹倒在地,正要解衫揚鞭,也不知道代齊哪裡來的刀,反手就在他脖子上划過去了。

桂立文早就躲在牆根聽牆腳,等著桂朝瑞發落代齊,結果等來桂帥的一聲慘叫。他叫了警衛衝進來綁了代齊,送了桂朝瑞去醫院,他自己就成了代都督。

代齊就這樣進了邢台監獄。按著桂立文的想法,本來當場就要弄死代齊才能解他心頭之恨的。可隨後一想,這樣死了倒便宜了他。不如把他弄到監獄裡吃吃苦,殺殺他的威風。他想起代齊的姐姐念雲,這回,代齊進了監獄,桂帥進了醫院,念雲那裡還不隨他出入?他早幾年就看上這個叔叔的三姨太了,可惜叔叔當時寵得厲害,後來發病不寵了,又畏懼代齊,也只能遠遠瞧著。如今,念雲還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嗎?

康雲飛去過邢台幾次,代齊都不見他,他急得團團轉。後來,代齊好不容易見了他一次,也只說:「好好照顧三姨太,有什麼事情,找方醫生。」然後就木然地回監獄裡頭去了。

康雲飛自然是沒照顧好三姨太的。等到接到吳媽哆哆嗦嗦的電話的時候,康雲飛的腦子嗡的一下就炸開了。提著槍衝到督軍府,就看到床上死人一樣的念雲,衣著凌亂,本就木然的目光更沒了生人的氣息。

康雲飛怒氣沖向頭頂,讓吳媽去找方軒林,自己跑去找桂立文算賬。

桂立文早就因為梅鳳嬌的事情恨他入骨,這回看著他提槍過來,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最後康雲飛身上是穿了無數彈孔後被拖出大帥府的。

吳媽嚇得不輕,偷偷打了方軒林的電話。

桂立文也是看不慣方軒林的。但方軒林是桂家的私人醫生,方軒林的父親是內閣里的交通總長。桂帥對他尚且三分客氣,他也不敢動他一毫。

方軒林給念雲打了鎮靜劑,那時候他突然慶幸,她早早地精神失常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外面有多糟糕,於她都沒分別,她沒有感知,也算是件好事。

方軒林強忍著熊熊的怒火和悲慟,給她吃了葯,讓她睡下。念雲突然拉住他的手,問:「劭岩去哪裡了,我好像把他弄丟了。怎麼辦呢,我阿瑪回頭會罰我的。我家可就他一個男丁了,你幫我把他找回來好不好?」

那溪水雙眸里沒有滄桑厭世,卻是一派純凈。她讓自己忘記了被凌|辱的代齊,記憶里只剩美好的劭岩。

方軒林抬眼望天,天色灰暗得不像是人間,可如果他不去望,眼淚就會往下掉。他拍了拍她的手,哄著孩子一樣柔聲道:「好,我去幫你找回來。」念雲這才露出一個笑,乖乖地躺回床上。

他出督軍府的時候,康雲飛的屍體剛好被人拖出來,年輕的身體好像有流不盡的熱血,拖著長長的一條,開始是渾厚的一片,後來漸漸地少了,再後來是血和塵土交相的灰白。然後就是他短暫的人生留下的大段的留白,那熱血的背後是他曾經意氣飛揚的臉,同那塵土一起湮滅了。

方軒林再也忍不住,快步走過去,丟給那些小兵一沓票子:「把康隊長給我送到西郊陵園,這些錢都是你們的。」

拖屍體的士兵本就是沒有良知和忠誠可言的,本來就想著隨便找個地方丟了了事,現在得了這麼多錢,又有了扔屍體的地方,自然是歡天喜地的。

你若不強,身邊的人又怎麼能安然無恙?

天剛放亮,邢台監獄的門被打開了,霍五拎著幾斤牛肉和一壇燒酒進了牢房。他才當上獄卒沒幾天,心思活躍,有眼力見。在街上混了幾年,好容易攢了錢,捐了這麼個鐵飯碗。為了以後能在這裡獲得上頭的提攜,常常帶些好貨來孝敬老獄卒。

他剛把酒菜擺好,麻子就罵罵咧咧地進來了:「今天手真背,老子一肚子的火!」

霍五堆出個笑臉,迎上去:「麻哥,這是生的什麼氣?別生氣,過來喝兩杯,我割了三斤牛肉來孝敬麻哥。」

麻子啐了一口痰,抬腿在左邊坐下。喝了幾盅酒,酒辣得他長長地「哈」了幾聲。「這酒真夠勁兒!」

霍五賠著笑臉,心裡對這麻子雖然厭惡非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