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種煙波各自愁

好容易熬過了雨季,陶館山的半山總是浮著雲,厚厚重重,迷濛不散,很有一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婉初也不知道在這裡住了多久,沈仲凌一次都沒來過。

她知道門是鎖著的,也無力掙扎。想著他消了氣,自然就會放了自己。她每天依著窗看窗外,風送雲來,又捲雲而去,每片雲都似曾相識,又似不識。

最近婉初總是想起王府的那棵槐花樹,人生若只如初見,該多好?可這句話的後面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丁媽每天給她送飯,她都只隨便吃幾口。有時候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都覺得茫然,有孩子了嗎?真是安靜得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不是沒想過當母親的,原來覺得她的一生就該是嫁給沈仲凌,為他生幾個孩子,在家裡相夫教子。

每天所愁的就是今天要換什麼菜色,要添什麼四季衣衫,找個什麼樣的教習。最差的打算就是外頭有了桃花緋聞,她也要嗔怪著耍耍小姐脾氣。能想像的就也只到這裡了。只沒料到人生跟她想像的是天壤之別。

這個孩子,怕是沈仲凌也容不下你了吧。可憐你投錯了人家,是個沒人期待的。

渾渾噩噩又過了幾日,沈仲凌終是來了。他在她房前徘徊良久,最後打開門進去。

婉初穿著睡衣,坐在桌前亂畫。聽到開門聲,她以為是丁媽送飯來,便說:「丁媽,給我添杯熱水。」舉著杯子,一回頭看見他,臉色沉重,胳膊上纏著黑紗。她心裡就是一涼,緩緩站起來,獃獃地望著他。

「父親,過去了。」沈仲凌聲音很淡。

婉初手裡的杯子抖了一下,灑出來一些,在桌面上形成一面小小的鏡子,照見她蒼白的臉。

現在,他們的婚約徹底地煙消雲散了吧。

「婉初,告訴我,孩子是誰的?」他總是想知道。

婉初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仲凌?」

他總是不相信婉初是那樣的人,他覺得她蒼白的笑容下一定有巨大的委屈。哪怕他現在心裡也藏著巨大的委屈,可他怕錯怪了她。

而婉初心裡反反覆復的只有一句話,回不去了傅婉初,你們終究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有未來。他如此按捺委屈和憤怒地問你,不過是他心底對你還是愛著的。既然知道他愛著,就夠了,她不要他背著她的債苟延殘喘地過活。

「去把這個孩子打掉,我們還能重新開始。你要的不就是名分嗎。我現在給不了你,我總會給你的。」這些話沈仲凌想了又想左右徘徊,他覺得他非得說給她聽。這不是一時的衝動,是他的真心所想。

那天梁瑩瑩陪他跪著謝禮,到後來她起來都得人扶著。跪了半日,臉上也是些許的蒼白,頭上冒著細密的汗。他不是不感動的。可他心裡卻又明明白白地知道,雖然是感動,可他心裡想著陪自己跪著的應該是傅婉初才對。若是婉初陪著他,他早就讓她回去休息了,可他竟然麻木地由著梁瑩瑩跪著,不過是不愛惜她而已。

這樣的話,婉初不是不動心的,可他們都已經這樣了。她的不貞早晚會像一根刺刺在兩個人心上,血流不止,最後血盡人亡。

這些日子她被鎖在這裡,她知道,如果答應他,這就是她的未來。天天盼、日日盼,在盼望里消滅青春,在盼望里滋生怨氣。

那把鎖現在鎖的不過是這個屋子,可如果她答應了他,那麼會有那麼一把鎖一直鎖著她,天大地大卻無處可去,才真正失了心的自由。然後呢,就會如同母親一樣,由愛生恨,鬱鬱寡歡憂愁不可終日。

那不是她想過的日子,也是她最不能選擇的路。

「仲凌,就這樣算了,讓我走吧。」

沈仲凌卻是憤怒了,他以為他的委曲求全怎麼樣都能讓她感動的。「我知道,這孩子是榮三的,你早就不愛我了,你愛上他了是不是?不然以你的性子,你不願意沒名沒分跟我在一起,卻願意沒名沒分地給他生孩子?傅婉初,我怎麼會相信你還愛我呢!

「我在通州城的時候每天給你寫信,你一封都沒回,我那樣表白等著你說聲『願意』,你都沒回答。我早該知道,你早就不愛我了。什麼名分,不過就是你的借口。你不如就痛痛快快說一聲,你不愛我了,還讓我來得痛快!」

信?哪裡來的信呢?她又看到什麼信了呢?不過是有人阻撓而已。婉初無奈地笑了又笑。那我就手起刀落,讓感情斷了吧。

「好吧,我不愛你了,沈仲凌,放我走吧。」

沈仲凌三兩步衝過來,捏住她肩膀:「傅婉初,你好狠的心!你想走?你休想!你記得我小時候說過什麼,你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裡。我不會放你去榮三那裡的,我不會眼睜睜地看你們雙宿雙飛的!」

婉初咬著下唇,把一肚子的話牢牢地閉在心裡。眼淚委屈地往上翻,看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覺得心如刀割,把頭轉過一邊。

那時候覺得這話多甜蜜,小小青蔥一樣的少年,把她護在身後,對著一群打她主意的小混子說:「傅婉初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們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她也牢牢記著。

那時候的兩小無猜無關乎愛情,卻有心靈的震動。

「你不去醫院,我去給你配好葯送過來。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我不會讓你如願以償的。這孩子我也不會讓他活下來!」沈仲凌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把房間里的東西砸了一個遍。

婉初只是蜷縮在床上,看著他發泄著心裡的怒氣。她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

第二天丁媽果然端了一碗葯過來:「小姐,這是少爺交代給你的補藥。」

補藥嗎?婉初苦笑著看著黑黢黢的湯水,放到唇邊,停了停,太燙了。「丁媽,葯太燙了,我回頭就喝。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難做的。」

丁媽並不知道這裡頭的情況,心裡也不明白這樣溫婉的小姐,為什麼要關到屋子裡去。聽她那樣說,忙點頭說好。轉身正要鎖門出去,婉初又叫住她。

「丁媽,給我帶些報紙看看吧,你看我哪裡也不能去,悶得慌。」

丁媽看婉初不鬧也不叫,給什麼吃什麼,卻一天一天憔悴,這模樣看著就讓人心疼。她說話輕聲細語的,嬌弱弱的,讓她心裡都忍不住泛出憐憫,覺得沈仲凌把這樣的小姐關在屋子裡真是可憐。更何況他也沒說過不能看報紙,於是心一軟,就拿了些舊報紙進來。

她把報紙放在桌子上:「小姐你要是看完了,就叫我,我再給你換新的。」

婉初微笑著謝過她,丁媽轉身出去又把門鎖上。

婉初失神地發了一會兒呆,桌子上是打胎葯和報紙。她坐過去,葯已經沒那麼燙了。端起來,鼻子里就衝進一股濃濃的藥味,讓她心裡一陣噁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口。

可那味道實在難以下咽,只好又放在一邊。隨手翻了翻報紙,翻了幾頁就看到那些照片和報道。

婉初的手抖了又抖,看了看日期,那已經是前一陣子的事情了。他們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還裝模作樣地要和自己在一起嗎?

婉初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到廁所里狠狠吐了又吐。她摸了摸肚子:你也不想死嗎?可是我卻找不到讓你活下去的理由。

婉初回到桌子邊把報紙看了又看,最後合上。就算我死,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老死在這裡。我的身體,也由不得別人做主。

婉初把葯通通倒進了抽水馬桶里。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聽不到一丁點的聲音。婉初知道丁媽往常九點多就睡下了。這院子里除了每天清晨有個送菜的農夫,再也沒旁人了。

婉初拉開窗子往下看,兩層樓。她沒有鞋子,鞋子早就被收走了。衣服也就是一件睡衣睡褲而已。她偷偷順著落水管爬了下去,離地半人高的地方沒有落腳的地方,婉初只好閉上眼睛一跳,還是崴了腳。

刺骨地疼,她咬住牙不讓呻|吟聲破口而出。剛才落地的時候發出了不小的聲音。婉初拖著紅腫的腳在花從里躲了一會兒,聽聽沒有別的動靜,才大膽地貓著腰走出來。

她不敢走大門,丁嫂的窗戶正對著大門,所以在夜裡摸索著往後門走。

後門也上了鎖。婉初抬頭看了看牆,不算太高。圍牆邊有棵樹,婉初就順著樹爬上圍牆。她身上的睡衣是柔軟寬鬆的絲綢,往上爬的時候褲管都卷了上去。樹枝刮著皮膚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她也顧不得腿上的那些疼。

牆那邊都是灌木叢,她又閉著眼睛一跳。並不太高,可身上、手上、腳上,全都被割破了小口子。

這時候下腹傳來一陣抽搐的疼。婉初彎了彎腰等那疼過去,心裡想會不會這孩子要走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現在只能聽天由命了,我顧不上你了。

過了一會兒,肚子不疼了。婉初忍著腳下一步一疼,分開樹木往前走。

婉初不知道自己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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