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兒女空恩怨

方嵐最近找婉初找得很是勤快,她先找榮逸澤要了婉初的住址。因怕她不去,特意親自上門拉了她去聽蘇清元的演講。

自從兩人一同聽了蘇清元的演講,交流了些感想,方嵐對她更有說不出的自然親近。她覺得婉初這樣把自己鎖在深閨高院里,真是浪費了青春好年華。

沈仲凌在軍部的事務越來越多,沈伯允更有意給他施加壓力和歷練,回家的時間便越發少了。婉初也不想整天在家裡思考那些事情,其實心裡明白,不過是躲避。

這日京州有一個慈善拍賣會,方嵐過來找婉初,想拍件不太貴重的禮物送人,可惜對這些又不太懂。

婉初推說著也不大懂那些東西,方嵐就笑著搖晃著她的胳膊道:「怎麼說也是王府的格格,見過的好東西總歸比我們多,幫我參考參考吧。」

婉初拗不過她,只好隨著她去拍賣場。

方嵐只說想送個東西給相熟的同學,那同學家裡是小戶書香,家長在前朝時是個秀才。這份禮要送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可這個分寸讓方嵐大傷腦筋。看中的嫌貴重,不貴重的又看不上。

婉初心裡便猜到怕是要送給一位男士。一般女孩子之間送東西,哪裡有這樣多的講究,大都是可著人家喜歡的送。可送男士便有些不同了。

婉初聽榮逸澤說過,方嵐的父親、榮逸澤的這個姨夫,是內閣里的交通總長。方家家世顯赫,她要送男士的禮物,必須體面卻又不誇張,不能讓對方心裡不舒服。

這時候放出一件拍品,婉初拉了拉方嵐的袖子低聲道:「這件前朝哥釉筆架,品相倒是不錯。」

方嵐看過去,是一件油灰色的筆架,擰著眉頭道:「我倒是看不出來好在哪裡。」

婉初低聲指給她:「這哥釉要看釉色,這筆架釉色又膩又潤,光澤也好,開片『金絲』發色也是極好,送給讀書人也是襯景的禮物,你不如拍下來。」

方嵐聽她這樣一說,便動了心,可加了兩回價還是被人拍了去。又不好買得太貴重,讓人覺得太盛氣凌人。拍來拍去,竟無一件順意的東西。

方嵐越看越覺得心裡煩躁。場子里拍了不少罕見價高的古玩玉器,方嵐看了又看,最後一聲嘆息:「人都說亂世黃金、太平玉,可世道也不太平,這些個東西拍出這樣高的價格。也不知道是人家真的富貴,還是颳了太多的民脂民膏。」

今日里官商齊聚、冠蓋雲集,周圍在座的聽了這樣的話都睨目瞧她。

婉初偷笑著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小聲,方嵐一吐舌頭。兩人互笑間,台上又拍出了一隻乾隆掐絲琺琅鸚鵡鳥籠。籠架通體鎦金,下部有一扇橢圓形小門。鏤雕著掐絲琺琅花鳥紋,釉色正、掐絲燦然,線條極是優美流暢。婉初輕嘆:「好漂亮的鳥籠。」

方嵐回過頭去看出價的人,轉過來跟婉初說:「是梁大頭的女兒拍下來的。還真是財大氣粗,兩千塊銀圓拍了個鳥籠。」

婉初心下一動,情不自禁回頭去看,果然是梁瑩瑩。

梁瑩瑩今天穿著荷色七分袖小洋裝,戴著寬檐帽。帽檐遮著小半張臉,她側著臉同身邊的同伴低聲細語,似乎說到有趣的事情,抬手掩唇一笑。可那手腕上的東西忽地就刺痛了婉初的眼睛。

婉初轉過頭來,手腕上的紫玉手鏈冰得她心裡難受。手腕收在寬寬的袖口裡,她的手指從它上面拂過,雖然造型不算十分相似,也有八分相像。她曾問過沈仲凌,他說是他自己設計的,還笑著說世間僅此一件。

果真是僅此一件嗎?什麼時候,她的愛情淪落到和人平分秋色的地步?

婉初心裡堵著石頭一樣,懨懨地熬著。她又不敢多想,怕冤枉誤會了他,打定主意決定回去好好問問他。

散場後,方嵐挽著婉初隨著人流出了拍賣廳,梁瑩瑩和同伴走在她們前面。

一個女郎拉起梁瑩瑩的手,笑著說:「這是什麼寶貝,總看瑩瑩你戴著,穿什麼衣服都用這個配。」

另一個女郎打趣道:「就說你沒眼力見,這可是凌少親自畫稿著人做的,那些外頭隨便買來的比得上嗎?」

那個問話的女郎裝作不知,又笑問道:「呀,是哪個『凌少』,我怎麼不知道?這樣子我也喜歡,回去請他也給我設計一串。」

婉初覺得聲音鬧鬧哄哄的,鬧得腦子發疼,接著就覺得頭有些暈,腳下的步子就緩了些。方嵐也覺察出她的異樣,停下來關切地問:「婉初,你怎麼了?」

婉初強斂了心神,搖搖頭:「沒什麼,大概人太多了,覺得胸口悶得慌,有點喘不過氣。」

方嵐笑:「你就是在家裡悶得太久了,多見見人、多出來走走就習慣了。我可不信,你在法國也是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聽說那邊的交際極多,你這樣的東方麗人,不知道多少人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

在法國的日子是怎麼樣的,婉初自己都覺得有些模糊了。記憶里就只有母親哀怨的模樣,時而坐在園子里發獃,發起脾氣來就把滿園子種的玫瑰花都砍了。傷了花根不說,手也常常被花刺刺傷。

莊園里有個叫Noah的法國花匠。雖然那時候婉初年紀還不大,但看得懂Noah目光里對母親的愛意。每次母親毀了玫瑰花後,Noah都會默默地來把花一叢一叢地收拾好,剪好枝整好根。

有一次母親喝酒喝得實在太多了,Noah看不過去,走上去拿掉母親手裡的玻璃杯。母親又大鬧起來:「你憑什麼管我,你不過是我的花匠,我付錢,你來做工。你這樣假惺惺地關心我,不過看在錢的分上!」

那天以後,Noah再沒出現過。母親倚在窗前,看著枯萎的玫瑰園,除了冷笑還是冷笑。

婉初有時候想,為什麼母親不能放開跟父親的過往,重新開始?如今卻真的感同身受,那是不甘心。不甘心,我離家去國投懷送抱,不甘心我拋卻所有,換來的卻是不對等的對待。

婉初心裡是害怕的,她怕自己身上流著母親瘋狂執拗的血液,讓她也同母親一樣憤恨終日。可另一面,她又要強地想要證明自己和母親是不同的,她不會遇人不淑。

京州軍部里,沈伯允指著地圖:「桂軍和左家軍越打越厲害。聽密報,桂朝瑞的左膀右臂代齊不知道為著什麼原因,被關到邢台監獄裡去了,一半的軍隊群龍無首。桂帥的兒子身體羸弱,帶不了兵;偏偏侄子也是個不爭氣的。現在桂軍是熱鍋上的螞蟻。他們發了密件來,說我們只要和桂軍聯手滅了左家軍,不僅通江五縣他們不再討了,到時候左家軍的地盤也願意平分。此時正是我們的好機會……梁家,現在我們還是不得不仰仗他們的。」

他停了停又緩緩說:「明天晚上督軍府的舞會,你去吧。我替你約了梁小姐做舞伴,她答應了。」那語氣里沒有商量,全是安排一樣。

沈仲凌靜靜地立著,看著哥哥因興奮而激動的面孔,蹣跚地轉著輪椅在地圖前指點江山的身影。他嘴唇動了動,一個「不」字如有千斤重,最終只變成默默的點頭。

方嵐幾次邀約婉初去看自己話劇社的排練,婉初都沒去。這天她難得一時興起,自己出門尋她。

到了京州大學裡,婉初才想起來忘了問話劇社在哪裡排練。好在方嵐在學校里也算得上風雲人物,所以沒問幾個,便問到了她的所在。

她剛走到禮堂門口,就聽見裡頭的排練聲。

一個俊朗的男聲道:「西薩里奧,你再給我到那位忍心的女王那邊去;對她說,我的愛情是超越世間的,泥污的土地不是我所看重的事物;命運所賜給她的尊榮財富,你對她說,在我的眼中都像命運一樣無常;吸引我的靈魂的是她的天賦的靈奇、絕世的仙姿。」

另一個清亮的女聲說:「可是假如她不能愛您呢,殿下?」

男聲又說:「我不能得到這樣的迴音。」

女聲說:「可是您不能不得到這樣的迴音。假如有一位姑娘——也許真有那麼一個人——也像您愛著奧麗維婭一樣痛苦地愛著您;您不能愛她,您這樣告訴她;那麼她豈不是必得以這樣的答覆為滿足嗎?」

男聲又起:「女人的小小的身體一定受不住像愛情強加於我心中的那種激烈的搏跳;女人的心沒有這樣廣大,可以藏得下這許多;她們缺少含忍的能力。唉,她們的愛就像一個人的口味一樣,不是從臟腑里,而是從舌尖上感覺到的,過飽了便會食傷嘔吐;可是我的愛就像飢餓的大海,能夠消化一切。不要把一個女人所能對我發生的愛情跟我對於奧麗維婭的愛情相提並論吧。」

女聲道:「哦,可是我知道——」

男聲急切:「你知道什麼?」

女聲轉而深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對於男人會懷著怎樣的愛情;真的,她們是跟我們一樣真心的。我的父親有一個女兒,她愛上了一個男人,正像假如我是個女人也許會愛上殿下您一樣。」

……

婉初以前在法國上學的時候,也常常排練些話劇。這劇她熟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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