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等閑識得周郎面

白玉致一邊梳頭一邊歪頭看他,不可置信道:「你還真把那小姑娘弄通州去了?你不是要做大棒,棒打鴛鴦嗎?」

榮逸澤手裡正捏著一杯紅酒,輕輕一搖,那嫣紅的壁掛忽地就讓他想起傅婉初羞怯時的臉。「那樣的人,總得吃些苦頭,才能認清楚現實。」

白玉致撇撇嘴,嗔道:「真是看不下去,三郎你真是忍得下心,你們這樣算計一個女孩子!」

「她自己傻而已。怎麼、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人,還真打算和她的情人生死相依?」榮逸澤卷了一口酒,冰涼的液體一碰到味蕾,口裡便生出點點甘澀的味道來。

「傻?我看是勇敢吧。你們這些男人,怎麼會懂得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呢?」白玉致幽幽地說。

榮逸澤放下酒杯,貼到她身後,在她耳邊笑著道:「呵呵,我看這世間最不信『情』的,就是你白玉致了吧。」

鏡子里兩人緊貼的面部,看上去那麼親密無間。

白玉致幽幽嘆了一聲:「我自己那是不敢輕信的。但看著這樣勇敢的女子,總叫人佩服。」

是的,其實他心裡何嘗不覺得她是勇敢,可又覺得她傻。在他看來,只要是男人,在權勢名利面前那都是沒半分定力的。哪怕是現在有,不代表以後有。「古來得意不相負,只今唯見青陵台。」可她就這樣做無謂的掙扎,他不過就是讓她早日看清人心而已,順帶著也是求自己所需。

可偶有一瞬,他想,若這世間有那麼一個女子,對他也能如此生死相依、不離不棄,也算是無憾了吧。

不知道怎的,心下就有一絲煩亂,好像一隻貓的爪子撓過去,卻又撓得不輕不重的,也不是疼也不是癢的。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感覺讓他覺得陌生而又難以捉摸,以至於變成了莫名的煩躁。

他鬆開她,忽地站起身來,拎起西裝外套:「我還有點事情,先回去了。晚上不陪你了。」

白玉致只是笑了笑,也不多語,對著鏡子,一下一下地梳著頭,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鏡子里。

她把梳子往梳妝台上一放,一個白亮的東西忽然就閃了她的眼睛。她再拿起梳子,上面赫然一根白髮。

美人如花,卻也經不住朝如青絲暮成雪。

小酒見榮逸澤走得匆忙,連招呼也沒打一聲,就覺得奇怪。端著一盞冰糖燕窩到白玉致的屋裡,見她獃獃痴痴地望著鏡子,更覺得奇怪。但是也不敢多問,只輕聲說:「小姐,燕窩燉好了,趁熱喝吧。前陣子三公子送的,真是頂好的血燕呢。」

「小酒,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小酒奇怪她突然問起這個。

「十七,真年輕啊。我比你大八歲呢,都二十五了。」白玉致聲音里難得的怏怏。

「小姐你還年輕漂亮著呢。京州城裡誰不知道,能得小姐青睞,那是多風光的事情!」小酒把盞放下,替她攏了一個好看的髻,擺正她的頭,一同順著鏡子里望:「看,小姐你多美!」

白玉致苦笑了一下,薄情寡義普天皆是,她早沒心了,在這裡哀怨什麼?更何況他也從沒有承諾過什麼。

十七歲,真是年輕啊。年輕得都快記不得十七歲時候的自己了。

十七歲時候的自己是什麼樣的?好像那時候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那時候白玉致還叫作白梅湘,在涪陵鄉下早就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長得太美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情。

這張美貌的臉被族長的兒子看中,逼迫她的雙親賣女。父母是極愛她的,捨不得她受苦,偷偷放她去投奔舅舅。舅舅雖然在縣裡謀個小小公職,卻也抵不過族長蛇頭一方。最後寫了個地址,讓她來京州找她的表哥。

到了京州才發現,表哥一家早就人去樓空了。身上僅有的錢拿去給舅舅打了一個電話,才知道父母也被逼死了。

身無分文的她,站在落雪的京州街頭,衣著單薄、舉目無親。本想找個工作,可除了收穫不懷好意的眼神,什麼都沒有。那時候她覺得,貞潔那是比命都重要的東西。

餓了幾天肚子,似乎除了出賣色相,天下之大,竟無可去之處。那時候多恨自己這張臉,傾國傾城又如何?

寒風凜冽的街頭,她看見一輛汽車自風雪中緩緩穿行而來,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閉上眼睛就沖了出去。

縱然司機及時地剎住了車,她還是被車碰傷了腿,血汩汩地往外流。她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裙,那血從裙子里往外滲,落在雪地上。

車燈照耀下,雪地上好像開出了一片紅梅。她苦笑,這樣都死不了。

司機走下來,一頓怒罵:「你真是不長眼了!要死也到別處死去,大過年的,真是晦氣……」

白玉致凄笑著抬起臉,望著聲音的方向。那燈刺得她看不見對方的臉孔。但司機卻是看清楚了她的模樣,頓時停下了叫罵,哆哆嗦嗦刻意地穩住聲音問她:「姑娘,你沒事吧?」

瞧,美貌不是沒有用處的,不是嗎?她又苦笑著低頭看自己的腿,試著站起來,卻又跌倒。

司機只好轉回車裡,不一會兒,有個冰冷的聲音響起來:「你怎麼樣?」

然後一個人單膝蹲下來。穿過刺目的車燈,那人的輪廓才清晰起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是黑色的裘皮大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眉目分明,唇如刀背,薄薄兩片,堅毅而又冷漠。

那是白玉致第一次遇到榮逸澤。她永遠記得他的模樣,即使後來經歷過那樣多的男人,可只這一個如天神般高高在上,容她只能仰視。

他戴著羊皮手套,那手套緊緊貼著他修長的手。他單指挑起她下巴,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她的衣著,唇邊浮出一點冷漠又輕蔑的笑意。

白玉致,不,那時候的白梅湘,從那一絲笑意里明白,他把她當作騙錢的女騙子了。被他看得窘迫,她把頭扭過一邊。下巴脫了他的手指,倏地一涼,才發現他的手,就算是隔著皮手套也是透出熱來的。

「死不了,還想活的話,明天到丹闌大街二十一號找我。」留下這句話,他起身返回車裡。

汽車從她身邊繞著開走了。白梅湘回望絕塵而去的汽車,茫茫天地間的大雪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空氣里飄浮。她忽然好像就有了生的渴望。

白梅湘踏進丹闌大街二十一號後就成了白玉致,他找人教她唱歌、跳舞、抽煙、喝酒。這些,她其實都不喜歡。但他讓她學,她便去學。

人前的時候總見他笑得隨意輕佻,但她覺得那天那個冷漠的臉,才是他真正的模樣。也許他的心也一樣冷漠又堅硬。

他睡著的時候,眉頭是緊緊鎖在一起的,她偷偷地伸出手指想去撫平它。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睜開眼睛就那樣靜靜地望著她。

「你有什麼煩心事,我能幫你嗎?」她的心跳如雷,能為他做上什麼事情都是好的。哪怕端茶送水、洗衣做飯、洒掃庭院。但他卻一直把她養得好好的。那些奢華、那些享受,是她一生中都沒經歷過的。她享受得如履薄冰。

「有件事情……若你不願意,我給你一筆錢,你可以走。」他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她的心卻冷下來了,隱隱知道他的意思。他帶她入交際圈,結識官宦,也收穫獵艷的眼神,她都明白。

「我願意,只要你要我做。」她的聲音凄涼而又堅決。

是的,許多年來,只要他要她做,她從不說半個不字。她從生澀的白玉致到艷幟高張的白玉致,只為了他。

他從不說他在做什麼,為什麼這樣做,也不說為什麼叫她那樣做。她雖然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麼,但她知道,她於他,和別的女人於他是不同的。

她見過他緊鎖的眉,她見過他發怒生氣的模樣,也見過他偶有的茫然失落……她只願意幫他分擔一些,只要他能輕鬆一些,她都願意。只為了這一絲的「不同」,這些年她才在這混沌的紙醉金迷的世界裡過得甘之如飴。

可也只有她知道,他從沒碰過她。哪怕第一夜,她把自己剝光了站在他面前,求他做她的第一個。他也只是眼睛也不抬,替她攏上衣衫:「你的身體,有更重要的用處。」

白玉致只覺得自己好笑,當初冰清玉潔的自己,他尚且不放在眼裡,更何況千帆過盡的白玉致?所以他們就這樣親密地在一起,卻永遠走不到他的心底。

「縱為夢裡相隨去,不是襄王傾國人。」

曾幾何時,她多想大膽地問他一句:三郎,除了你的運籌帷幄,你的心裡會不會有那麼一個人,那個人又會是什麼模樣?可她始終不敢問。

「那個小姐……什麼樣子?」她突然脫口而出的問題叫自己都嚇了一跳。

小酒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她問的是傅婉初,斟酌著說:「是個美人,卻比不上小姐你美。只是怎麼說呢,跟小姐您不一樣。」

看她仍舊期待似的,小酒忙說:「小姐,你在擔心什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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