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滿目山河空念遠

沈福輕踱進沈伯允的書房,叫了聲「大爺」,然後畢恭畢敬地把一封信放到他書案上。

「沒人看到吧?」沈伯允問。

沈福道:「沒人。我等二爺離開後馬上就拿過來了。錦盒還留在原處。」

沈伯允點點頭,示意他下去。

打開信,裡面不過是些兒女情長的話語。看到這句「先自少年心意,為惜人嬌態,久已願成雙」時嘴角閃出一絲譏笑,這是沈仲凌向她表白心意嗎?可笑世間,無以為業,何能有家?!他倒要瞧瞧他們是不是果真人生只有情難死!

抬手將信燃了,那紙一入火中,瞬間成灰,紛飛風中再尋不到一絲痕迹。

沈伯允慢慢轉動輪椅去廂房裡。亞修已然睡著,夢裡猶自帶著幾聲委屈的抽泣。綉文見他進來,怕兒子又要挨打,慌得站起來。

沈伯允卻輕輕揮揮手。綉文見他面色淡淡,不似還有氣,便放下心來。

他轉到床前,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腫脹還沒消下去,被人這一摸,大概又疼了,卻沒醒來,只是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

他低聲細語:「爹對不起你。」綉文也沒聽分明。

第二日清早,鳳竹拿了葯去給婉初換藥,剛走到門口便看見地上放著的錦盒。她撿了起來,推門進了婉初的房間。

婉初已然起床,望著窗外春色,臉上一片迷茫。

「小姐起了?剛才聽福伯說二爺去通州治軍了。」鳳竹把葯放下,倒了杯茶給她。

婉初接過茶胡亂地「嗯」了一聲。

「二爺昨天沒來嗎?」鳳竹問。

「來了,我怎敢見他?怕是他要猜疑我又在耍性子了。」婉初無奈地笑了笑。

鳳竹莞爾一笑,將錦盒搖了搖:「那這可就是凌少留下來的了。」說著把錦盒遞給她。

婉初接了打開,裡頭躺著一串紫玉手鏈。一半是紫玉珠子,另一半是鑲了鑽的白金鐲子。婉初戴在手上,很是合襯。

鳳竹看了忍不住說:「二爺好眼光,這個款型又時髦又好看。」

婉初掩唇笑了笑,想起什麼似的,強忍著疼,起身坐到桌前,提筆斟酌了半晌,寫了封信。寫好、封好了便交到鳳竹手裡:「等下幫我送封信。」

鳳竹低頭一看,收件人是沈仲凌,少不得又打趣了她幾句。手腳麻利地給婉初換上藥,拾了換洗的衣服,鳳竹便出去吩咐下人給婉初備飯,在前院里正好遇到沈福。

「福伯,今天這樣早?」鳳竹笑嘻嘻道。

沈福見了她也是慈眉一笑:「丫頭來給婉小姐傳飯?」

「可不是!不過,還有更緊要的事情。」鳳竹調皮地把手裡的信在他面前揮了揮。

沈福瞧見信上的名字,便說:「這是婉小姐給二爺的信吧?」

「可不是!昨天小姐受著傷不敢見二爺。怕是體己話一句都沒說上,這不早上忍著傷寫的信。」鳳竹道。

「這樣吧。我正要去軍部,聽說後面還有一些輜重要運到通州去,我把信給你一同送過去,也省得路上耽擱。」

鳳竹頓時喜上眉梢,把信往沈福手裡一放:「那正好!怕是二爺也等著信呢。」

沈仲凌這一走便是七日。七日里沒接到一通電話,也沒瞧見一封回信。

背後的傷漸漸結了痂,開始的疼漸漸變成了微微的癢,是不能碰觸的所在。無害的細癢下頭是刺骨的疼。

婉初的心,從開始的歡欣漸漸往下沉。發生什麼事情了,一定是有什麼事情。沈仲凌就算公務繁忙,也不至於一通電話都不打。她下沉的心又提了上來,這樣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

她有心去找沈伯允打聽打聽,但連日里也沒見著他。旁敲側擊地問了問綉文,綉文只說軍部里出了什麼事情,沈伯允已經好幾天都沒回家了。

婉初的心越發惶恐起來,找鳳竹要來了近兩日的報紙,才看到報紙上赫然的四個大字:「通州兵變」。

這四個字看得婉初膽戰心驚。往下看去,通州統領馬占覺兵部嘩變,將京州軍新任監軍沈仲凌困在了通州城裡。如今已然是第三日了,西邊一線已然戒嚴,商旅不通。

婉初的心就沉了下去。她不敢想,怎麼突然就成了這種境況!慢慢地,又自責起來,早知道當時就是再疼也拼著見他一面。這樣慌亂了幾刻,她強斂住心神,覺得有必要親自去打聽一下才能安心,於是讓鳳竹叫了輛黃包車匆匆去軍部。

婉初是第一次來京州軍部,卻也能感覺出緊張的氛圍。來往巡邏的士兵穿梭不停,軍部前也設了幾道路障。黃包車夫嘟囔道:「這是出了什麼事情,加了這樣多的崗哨?」

婉初付了車費,獨自來到軍部大門,還沒靠近已然被士兵攔下。

那士兵看她是位嬌滴滴的小姐,穿著淡紫色錦繡斜襟春衫,袖邊綉著白色繁複的萱草花紋。少有年輕的小姐穿得這樣不應時。但是她的容貌清麗,竟也覺得合襯柔美。言語里也不自覺地放輕了語調:「小姐,軍部重地不能隨便進入。」

婉初從手包里拿了兩塊銀圓出來,放在他手裡,聲音也是掐得出水的嬌柔:「煩請兵爺幫我通報一聲,我有急事見參謀長。我姓傅,是參謀長的親戚。」

那士兵笑了笑,又把錢推給她:「傅小姐您不需要這樣,我去幫您通傳就是。」

傅婉初見狀倒是有些羞赧,謝了他便在門口等著。

半晌,那士兵回來,正色道:「傅小姐,參謀長早上就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也沒人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要不您換個時間再來?」

婉初的臉上一陣失落,可她卻不敢離開。謝過那個士兵,便退到稍遠的路口,她覺得如果今天不能問個清楚,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安心回去的。

一直到日頭偏西,婉初依舊徘徊在那裡。看往來穿梭的汽車,卻沒有一輛是她熟悉的那個牌號。

雙腿已然發麻,因為一天沒吃東西,頭也開始暈沉沉的。在她快要暈倒的時候,突然看見一輛黑色的雪佛蘭駛過來,看那車牌正是沈伯允的車。婉初想也不想就沖了過去。

司機不料半路會有人衝出來,忙剎住車。車到婉初身前,她也才是一驚,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去做這樣危險的事情。

車裡頭坐的卻不是沈伯允,下車的是沈伯允的副官董復城。董復城去過幾趟沈府,也是見過傅婉初的。他只見她平日里端莊冷持的樣子,今天卻有些神情恍惚,心裡就猜著了幾分。

董復城下車後忙過來看她:「傅小姐,你有沒有傷到?」

傅婉初也是認得他的,搖搖頭,急急道:「董副官,我找參謀長。」

婉初一身錦袍,長裙及地,粉黛不施卻另有一種顏色。經過的軍官們都回頭瞧她。婉初早習慣這樣的目光,或是為她的容貌,或是為她的衣著,早也就見怪不怪了。

董復城見周圍人把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他是知道婉初的身份的,怕怠慢了她,於是將她讓進了沈伯允的辦公室,抱歉地說:「參謀長在督軍行轅,還沒回來。等處座回來,我就請處座給您打個電話。」

婉初哪裡願意回去等,搖搖頭,繼而問他:「董副官,不知道我方不方便在這裡等參謀長?」

董復城看她形容堅定,也不好拒絕,便請她坐下。自己退了出去,找了個秘書給她上茶。

茶添了幾道,還沒見沈伯允回來。婉初只是靜靜地坐著,聽著門口腳步聲零亂,漸近、漸遠,漸遠又漸近,終是沒人進來。

本是陽春三月的天氣,有風從垂重的暗地鳶尾花大窗帘吹過。原是傍晚的輕風,婉初卻覺得出冷意來。

她坐得雙腿有些發麻,這才站起身走動一下疏鬆筋骨,目光四下里打量一番。

沈伯允是個謹持克己的人,辦公室里也少有古董擺設。唯一稱得上珍貴的應該就是桌上一件乾隆御制的掐絲琺琅筆洗,這個筆洗曾是婉初父親的珍愛之物,後來送給了沈老爺子。

婉初不禁覺得好笑,當年父親視若珍寶,聽說沈老爺子也珍重非常,藏於書房內,不許任何人碰觸。可到了沈伯允這裡,就這樣隨便地擺在書桌上,看樣子並不十分看中。

可見,在自己這裡寶貴的東西,在別人那裡也許就是不值一文。

婉初抬頭看見辦公桌後面掛著一張地圖,碩大廣袤的國家,四分五裂的疆土被不同的顏色標註著。

傅婉初走上前細細觀看,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就是男人們的萬里江山,這就是男兒心中的珍寶。手指在通州的位置上久久停留,可於她只是「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沈伯允萬萬沒有料到傅婉初會出現在軍部里。他從督軍行轅一回來,董復城跟他彙報了新收到的軍報,最後才想起來:「您府上的婉初小姐找您。正在您辦公室候著。」

沈伯允稍一沉吟,接著就閃出一絲詭異的笑來:她終是沉不下心主動找來了。他並不是對她有多大的偏見或者厭煩,他也承認,婉初相貌出眾,性子柔和、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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