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年未肯付東流

過了二月,寒氣突然就一下溜了過去。未來得及脫去冬裝,桃花、迎春花都競相開放。人人都稱奇,街上的謠言也起得更厲害,說天有異象,今年必有人禍。人們的心情本應該跟著天氣好起來,卻又因為這些流言而慌亂,桃夭下掩著暗流。

沈老爺子的病越發嚴重起來,春天的時候連床都起不來,面部也癱了,但還能勉強說上幾句模糊不清的話。

這一日婉初從老爺子那裡請了安回房,便瞧見書桌上擺著一封信。

信封上用滿文寫著「傅婉初 啟」。婉初暗自奇怪,問了鳳竹,只說是陌生人送來的,指名道姓送給她。管家本不想收,但瞧見上頭的滿文,怕是傅家什麼遠親舊友,這才收下。

婉初將信抽了出來,是一張淡青色暗紋彩箋。信上既無稱謂、敬辭,又無落款、敬語。只有小楷寫就的一句話:「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那字體流麗,卻是很有風骨。

這不是沈仲凌的筆跡,那麼會是誰寫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自己?是榮逸澤?可榮逸澤那樣風流浪蕩的人,怎麼寫得出這樣一手好字?

婉初雖覺得奇怪,卻並未往心裡去。未幾日,卻是又收到一封信。同樣沒頭沒尾的寥寥數語:「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咋便今生夢見。」非詞非詩,看著倒像是戲文。

不過月余,倒收了六七封信。

好不容易等到了沈仲凌的輪休,婉初才有空拿了信給他看:「你看看這是什麼?」

沈仲凌一張一張看過去,蹙了蹙眉頭喃喃道:「戲文?」

「果然是戲文嗎?我看著也像是戲文,好像是在哪裡聽過一樣,但是又想不起來。」婉初又湊過去看了看,笑道,「這字倒是好看。」

沈仲凌將信折好,面色瞧不出什麼異樣來,慣常地溫和笑了笑:「不過是平常的戲文,聽過也不奇怪。不知道誰做這樣無聊的事情,回頭我交代福伯不要再傳信進來了。」

婉初莞爾一笑,從他手裡又把信抽了回來,展開其中的一封:「那倒不用,反正平常也閑著,看看戲文當作消遣。或者臨摹用也行,我原來的國文老師總說我字丑。」

已是入夜,婉初穿著丁香色攢花家常短襖,起著波浪的長髮披落肩頭。一隻手拈著信,另一隻手的食指卷著一縷頭髮,一圈一圈地在手指頭上繞上、散開,又繞起。她看著信的目光柔和而專註。

沈仲凌早就篤定這信是沈伯允找人遞的,既無從生氣,也無法開口。可是婉初這目光卻是投向一封陌生人的書信的,那繾綣溫柔叫他的心無端地酸脹起來。他突然想起來似乎很久沒有陪她出過門了。

「你平常不是不愛聽戲嗎?想練字了,明天我叫人送《勤禮碑》帖子過來。如果真的悶了,明天咱們一起去看電影。昨天我從佳嘉大戲院經過,好像是看到有新戲要上映了。」

婉初將目光從信上收回來,輕輕一笑:「你大哥就給了你一天的假,你哪裡有空?」她聲音雖然平常得怡人,沈仲凌還是捕捉到一絲縹緲的哀怨,更叫他添了一分內疚。

把她的手牽過來,他的聲音越發柔和起來:「反正我那也就是個閑職,有我沒我都一樣。就是礙著大哥的臉面,總要按時點個卯。明天下午我去告個假,早些回來好不好?」

婉初含笑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什麼,鳳竹敲門進來說:「大爺剛才傳話,叫二爺過去一趟。」

婉初抿了抿唇,也不好再說什麼,把沈仲凌送出園子。臨去,沈仲凌湊到她耳畔匆匆低聲道:「那你記得等著我。」

婉初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這些年她似乎總是在等:等自己長大,等父親來接她回家,等孝期過,等待婚期……雖然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如今連自己在等什麼也迷茫了,但她骨子裡就有那樣一股子彆扭勁兒:總要等到最後的結果。

第二日,沈仲凌從營地巡視回來,正要去秘書處告假。一到了軍部就明顯感到今天的不尋常。素日里總開玩笑的方秘書,臉色也難得地嚴肅起來。看到沈仲凌,便忙說:「凌少你可來了,參謀長正在發火。」

沈仲凌安慰了方秘書幾句,就往沈伯允的辦公室走去。剛推開虛掩的門,就被飛來的一個物件實實在在敲在額頭上。

屋裡的人聽到沈仲凌一聲悶哼,忙出來看。門大開,沈仲凌看到沈伯允冷冷地坐在那裡,周身都是怒氣。

沈伯允的秘書郭書年連推帶拉地把沈仲凌帶到醫務室,所幸只是青腫了一塊並沒破口。

等到醫官處理完傷處離開,郭書年才開口:「凌少您可真是撞到槍口上了,今天參謀長被督軍一頓好罵!」

郭書年一邊給他冷敷,一邊又說起軍中困狀。末了,才覷著沈仲凌的臉色緩緩道:「梁老頭子只說他家瑩瑩小姐的生日要到了,您好歹也去應酬應酬……」

沈伯允昨天就是跟他提這事情,讓他去給梁小姐挑禮物、陪吃飯。結果他非但沒去,今天卻是跑到營里巡視,故意避開。

「參謀長的腿疾今天又發了,剛才醫官看過,怕是心傷鬱結……」郭書年的聲音越來越低。

沈仲凌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再敷了:「給我備車吧。」

在福茂百貨公司,沈仲凌給梁瑩瑩選了一枚鑲鑽的胸針。又瞥見新進的一串紫玉珠,少見的藍紫,更難得的是水頭很足。

經理仔細捧給他,殷勤道:「凌少好眼光,這串珠是今天早上才進的,顏色亮,水頭足。這品相,世面上可不多見。咱們行內都說『春到好時賽過翠』,要不是邊料打成的珠子,那可就是價值連城了。就這樣,價格也都是高過翠色珠子的。」

沈仲凌點點頭,想著這顏色婉初是最愛的。玉是好玉,但是看那簡單的樣式卻又略嫌粗贅,便找經理要來筆紙畫了個圖樣,交代重新做個樣式。

這邊剛畫好,忽然聽到有人呼他「凌少」。

沈仲凌回過身去,卻見到梁瑩瑩和一位中|年|美|婦。叫他的,就是那中年摩登婦人。沈仲凌也認得,這是梁世榮的四太太。於是合了筆,起身同四太太和梁小姐問了聲好。

四太太眼尖,瞧見了桌上端盤裡的東西,笑道:「喲,這是給瑩瑩挑禮物呢吧。凌少好眼光。」

梁瑩瑩本就不願意跟四太太同來逛街,奈何別不過父親,只好出來。見到四太太如此不矜持,心裡卻是鄙夷,面上也帶著些不快。她是受過大學教育的新式女子,父親出身草莽,雖然近些年捐了個爵士,還是難免帶著匪氣。她最怕被人鄙視。

「雲姨!」梁瑩瑩冷冷喊了一聲。四太太瞧出她的不快,訕訕地放下胸針,佯稱要趕牌局,就把梁瑩瑩推給了沈仲凌。

「正是在給梁小姐選賀禮,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沈仲凌聲音溫儒,明朗悅耳。

梁瑩瑩是極喜歡這樣溫潤如玉的人,低頭微微一笑,卻瞧見了那串紫玉和手鏈的畫稿:「這紫玉做這個造型可真是別緻。」

一旁的經理瞧這兩人郎才女貌的模樣,便殷勤推銷:「凌少是京州城裡出名的有品位,聽說早年是跟洋人學過美術的。上回賑災拍賣,凌少的一幅油畫可是拍出了一千塊銀圓呢。」

「就把你設計的這手鏈送我吧,我喜歡這個。」梁瑩瑩大方地微笑著盯著他。

沈仲凌微微一笑:「難得梁小姐喜歡,榮幸之至。」他雖然不常在歡場上應酬,但對待年輕小姐還是很謹持有禮。

選定了東西,沈仲凌護著梁瑩瑩出門。到了外頭一看,梁家的車早讓四太太給開走了。梁瑩瑩不禁惱她做得如此明顯,臉上便是一熱。沈仲凌看這情狀,便不著痕迹地說:「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送梁小姐回家?」

梁瑩瑩見他為自己解圍,卻又教人如沐春風的舒適,心裡更是讚賞。

沈仲凌將梁瑩瑩讓進車裡,俯身道:「梁小姐稍等,我還要再囑咐經理幾句。」說完又進了福茂百貨,快速畫了一張。於是一串紫玉就製成兩串略有不同的手鏈。

經理是見慣場面的人,心裡敞亮,知道這兩串定是送給不同的小姐,便也不多問。

梁瑩瑩很有耐心地在車裡坐著。

她父親早年從草寇起家,在山寨里摸爬滾打多年。雖然她自小也是養尊處優的,但那些叢林法則,父親卻是耳提面命的,和普通的官宦人家的教養自是有些不同。

她自然懂得要獵取,必要有耐心和魄力;她稍大些,父親也跟著分著共和的一杯羹,她便用心地在女校里學習,誓要抹去身上一切的草莽低俗。同交往的不少是世家高官小姐,她看得到她們眼中的鄙夷。她在乎得緊,卻更加地假裝不在乎,便只做得更加大氣端莊。

京州城裡數得過來的青年才俊,她一眼就相中了沈仲凌。「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便就是如此吧。

沈仲凌復回到駕駛位,歉意道:「讓梁小姐久等了。」

梁瑩瑩稍揚下頜,笑里糅了一絲頑皮:「是蠻久。凌少,你要怎麼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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