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前欲勸春光住

是年正月,沒來由冷得出奇,雪卻沒下幾場。數日前下了場雨,地上的泥摻著積水都凍成崎嶇的冰路。

沈仲凌從軍部出來,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然落起了雪,回府的路越發不好走。到了沈府,他剛從車上下來,抬眼就望見一個人從大門裡往外走。

黑皮子長風衣,圍著一圈墨色狐皮圍領,頭上黑呢子禮帽。隔著絲絲風雪,眉目都看得不甚清晰。

那人邊走邊戴手套,待離得近了,瞧見他唇角噙著笑,朗聲道:「凌少大忙人啊,家宴上也沒瞧見。」

沈仲凌微微一愣,快速地從記憶里搜索著面前的人。未幾,客氣地回他:「鄙門家宴,居然也勞動榮三公子屈駕前往?」

榮逸澤挑眉笑了笑:「凌少是被蒙在鼓裡,還是明知故問?本就是一家人,說不定回頭就更親上加親了。」

沈仲凌心頭閃過一絲不快,不願與他周旋,公事公辦地丟了句「三公子慢走,不送了」,就往內院走去。

穿廊過院,來到一處庭院。抬手正要敲門,門卻打開了,露出一張嬌俏的圓臉。「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可巧小姐才說到二爺,二爺轉眼就到了。」

丫頭鳳竹將沈仲凌讓進屋裡,沈仲凌笑問道:「小姐剛才說我什麼了?」

鳳竹吐吐舌頭,低聲笑道:「我可不敢亂嚼舌頭,二爺不如自己去問。」

沈仲凌微微一笑緩步走進裡間,傅婉初正斜倚在床上垂目看書。床榻邊的木桶里氤氳紛雜著花瓣和草藥的潮氣,這草藥味道他熟悉得很。

沈仲凌笑著坐定在她身邊,和聲問:「怎麼又受了寒氣?」

鳳竹端著茶進來,道:「今天家宴吃了一半,小姐覺得身子不爽快就先回來了。誰知道馬車壞在了路上。榮三公子要開車送小姐回來,小姐不肯。這不,陪著小姐冒雪走回來的。」

沈仲凌點了點頭,見鳳竹又整理了浴具出去,才溫聲道:「本來是要去家宴的,結果軍部臨時有事,大哥讓我去處理,這才誤了時辰。倒是害你受了凍……」

婉初置若罔聞,將頭側到一邊繼續讀她的書。他知道她在生悶氣,但在她面前又慣常拙口訥言。瞥了一眼她手裡的書,是本法文書,於是討好地問:「這是什麼書?新買的?」

「《為平等而密謀》。」婉初口裡終是答了一句,人卻仍是一派蓮花清凈、虛冥無一物的模樣,翻了一頁,並不瞧他。

「好好的,怎麼看起這樣的書?」他笑問道。

她只低聲「嗯」了一聲,並不借著由頭往下說去,倒叫他一肚子的話無從講起。

未幾,沈仲凌身上積的雪落在她手背上,婉初被那冰涼驚了一下,才看到他一身的戎裝。

「也不換件衣服就來?」

沈仲凌站起來走遠幾步,拍了拍身上未化的雪:「沒來得及,這不……就來看你了。」他頓了一下,硬生生把「想你了」三個字給吞了回去。

傅婉初琢磨著他吞了的話,微微蹙著眉頭盯著他看。平日里都見他洋服、西裝的,也難掩著一身的溫文書卷氣。倒是一身的戎裝添上幾分硬朗,更顯得俊闊起來。

他來時軍帽也沒摘,這會兒也不知是屋子裡暖的,還是被她目光給烤的,額頭上竟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傅婉初終是撲哧一笑:「做什麼杵在那裡?」

沈仲凌又重新坐回她身邊:「上回拿的葯還有沒有?要不要我明天再去取幾服?瞧著李老太醫這法子還真有些效用,這一兩年冬天也不見你咳了。」

婉初搖搖頭,放下書。抬手摘了他的軍帽,拿在手裡拍了拍,又理了理型。帽子里有他身上特有的一種淡淡的香。她心裡卻無比的明白,哪裡是軍部有事,不過就是他大哥沈伯允故意安排而已。

她的劉海長垂到眼帘上,和卷翹的睫毛交匯在一起,一頭鬈髮瀉在背上。因為帶著幾分蕪雜的心事,頭就不自然地半垂著,幾縷長發隨著低垂的頭也溜到了胸前。

沈仲凌最愛的就是她這一頭好頭髮。平日里兩人循規蹈矩的,一看到這樣瀉著長發的婉初,竟也情不自禁了。撩起她的頭髮,替她別到耳後:「你這一頭好頭髮,平日里都編著,誰知道沈府里守舊的前清格格竟是燙了發的。」

這動作依舊如孩童時一樣,但那時是懵懂少年,此時已是青年。婉初心裡問他:知不知道我們都長大了呢?

傅婉初心裡正為他惱著,又聽得他的取笑,索性把頭髮從他手裡拉了回來,把軍帽塞給他。

沈仲凌見她生氣了,卻又不知道她為什麼惱,忙從身後拿了一個暗紅色的金線雲紋錦盒出來,遞給她,溫聲道:「給你的。前陣子督軍往膠州去了一趟,得了外務省些好東西,這不,我給你討了一個來。」

婉初接過錦盒打開,一把精緻的扇子,細白的白玉扇骨,套了金邊織錦扇面。輕輕一扇,竟然不是檀香。婉初把它放到鼻邊嗅了嗅:「這是……槐花香?真是少見。」

未幾又聞了聞,卻是笑道:「二爺這是唱的哪齣戲?這數九寒冬的,不送暖爐倒也罷了,卻送人扇子?這扇子哪是討來的,不知道又被人訛了多少銀圓去!」

她梨渦盛著淡淡淺笑,帶著一點故作的驕矜。沈仲凌只是微微笑著,也不回答。

婉初見他又是這樣一副任人揉捏的模樣,便又惱他。索性把扇子往他懷裡一推,嗔道:「拿去拿去,我不要。快把扇子退給他,就說找人看了,是贗品,一圓不值。那倒不算,回頭拿出去讓人笑話,丟了臉面事大。我保證那人准把訛了的銀圓還給你。」

沈仲凌仍是低笑,把扇子重新打開又合上放進錦盒裡:「你阿瑪泉下有知,總歸要放心的。這麼會算計的女兒,京州城裡,你認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了。」

婉初就惱他這樣,什麼話都埋在肚子里。算來相識十數載,父輩早有未成文的婚約。然而就是這「未成文」,才叫兩人的境地如此尷尬。她從法國歸來奔喪後就住在沈家,身份不明。開始是為父親守喪三年,後來沈老夫人又過世了,沈仲凌又守了一年的孝,這一晃就是四年快要過去了。

這恍然而過的四年,兩人總少一人去點破那層紙。眼見著沈仲凌的孝期將過,兩人的婚期也應提上日程。可此時又出了些變故,沈伯允似乎有意阻撓。

今日里那殷勤前後的榮三公子,是怎麼樣的人物、懷著什麼樣的目的,她也心知肚明。只是,她唯獨不知道,眼前這人心裡是怎樣的打算。

沈仲凌慣常的溫文和氣的背後更有一層優柔寡斷,他能頂幾時,還是個未知數。她想到這兒,不禁就覺得悲涼起來。

沈仲凌雖然不十分明白她的心理,但似乎也有些感覺。只想安慰,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心裡早就篤定她,但又不知道她心裡的想法。是為守約,還是真的心有所屬?兩個人只好這樣君心我心、我心君心的兩兩痴纏的各自心頭一片迷離。

第二天用早飯的時候就看著沈老爺子面色不好。近兩年沈老爺子身體越來越差,面色自然是差的,但今天面色尤其不好。向來話多的大少奶奶綉文也悶頭不語,沈伯允更是連早飯都沒吃,早早地去了軍部。沈仲凌只好匆匆喝了碗粥也隨他去了。

傅婉初心裡這才安定些,想著沈老爺子還是個重信守諾的人。怕是老爺子也知道了沈伯允昨日所為的打算,這才如此冷麵對著這個兒子。

早飯剛過,聽差的送了一個帖子來,說是榮家大小姐正月十五做壽,府里請了申長玉申老闆和祝雲飛祝老闆唱戲,請沈府里女眷都去聽戲,也算過個元宵。

沈老爺子看著帖子,手裡的茶盞往桌上一放。力道大了些,哐哐噹噹一聲,眾人都嚇得低了頭不敢言語。

沈老爺子就算再生氣,也不能駁了榮家的面子。拋開姻親這一層不說,他官場沉浮這許多年,萬事都有分寸。「分寸」啊「分寸」,沈老爺子在心底一聲長嘆,但願沈伯允也能拿捏好這一點分寸。

正月十五這天,一家人先吃了團圓飯。傍晚時分綉文帶著婉初、孫少爺亞修正要出門,聽差的就過來報,說是知道綉文少奶奶苦冬,榮家派了新添的美國車來接。

綉文見娘家堂兄給足了面子,自是心下歡喜。礙著老爺子的面不敢表現出來,就推託著要同婉初乘馬車。婉初知道這個大少奶奶最是好面子的人,自然要給些人情。便謝了綉文的好意,隨著她坐著榮家的車來。

京州城裡張燈結綵。不論什麼朝代、什麼世道,節還是要過的。蟄伏了一個年的人們都走到街上慶賞佳節,有的店早早地就打開門做生意,有的店還守著舊,過了十五才開門營業。板門上都刷著火紅的春聯條子,年裡下了兩場雪,有些春聯被雪水浸過發了舊。但有些地方仍舊透著鮮紅,倒也不顯得敗落。

車窗上蒙了一層霧氣。婉初靠著一邊車窗,把那霧氣一抹,外面就明亮起來。車外火樹銀花的煙火,衝上雲霄又如星子隕落;街上人頭攢動,果然是一派春滿舊山河的氣象。

到了榮家,大門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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