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廬山西海(下)

然成徽卻道:「她很早前便到了,已這裡住了很久。趙彰此次,是獨自來的。」

連永微詫,疑道:「可方才問……他們到了沒有,卻說……」

成徽淡笑道:「以為,所指當中,並不包括連翹。」

連永忙問道:「她哪兒?」算起來,自己也有許久都未見過她了罷?

「她說覺得不大舒服,前兩天離島去泡湯泉了。」他說著,將手邊的賬冊合起來,整理著案上的東西。

「先前她一直住這裡?!」連永很是驚詫,這些事,她與連翹的往來信件里,提都沒有提到過。這丫頭又做了什麼?

「是。」成徽答得毫不避諱,他微抬了頭,說:「連永,不要覺得被蒙鼓裡。許多事,亦能看得出端倪來。」

連永微微咋舌,然很快就斂回神,一本正經問道:「是——真心嗎?」眼前這個的寡情她是知道的,可連翹做這個決定,似乎有些……

他仍是淡淡道:「信不信都無妨,但連翹何等聰慧,身為她長姊,又怎會不知道呢……」

這丫頭如今也不小了,何況她從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也極少做出不明智的事。若她當真這樣選,想必也是經過了周密的考量。

他接著道:「她本是要等來了才去的。不過也無妨,湯泉離這不遠,若是想見她,今日就可以過去。若是不急,這裡住一晚上,等正林到了,再去也不遲。」他說得不急不忙,外頭有輕敲了門。

似乎是有生意上的事要處理,連永便找了託辭,離開了屋子。

孫正林過來已是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晚上擺了筵席,十分豐盛。

孫正林飯桌上嘀嘀咕咕了許久,喝得有些微醺。當年他們一批里,唯有孫正林一,至今還留西京。其餘,都已不原地。

話題說到後來有些感傷,孫正林撐著下巴愣神,突然偏過頭問成徽:「什麼時候成婚?」然他剛說話,卻又接著擺了擺手:「罷了,們倆都是無所謂形式的。如今隨著連翹可是越發洒脫了,生意上可還順利?連翹也幫打理這些?」

「她不愛插手這些事,生意上的事不忙,一個足矣。」

孫正林挑挑眉,捏了酒杯酸溜溜道:「哎呀,真是羨慕連翹呢……」

一旁的敏敏突然捂著嘴笑起來。正林對她眨眨眼,嚇唬她道:「小丫頭笑什麼呢?再笑就把賣掉哦。」

敏敏仍是笑著對趙偱說:「爹爹,這個叔父為什麼要羨慕連翹姨母呀?」

趙偱挖了一勺子甜羹遞到她嘴邊,小丫頭立即收了探究的目光,注意力全到面前的甜羹上去了。

知女莫若父。連永瞥他一眼,笑了笑低頭吃飯。

簾帷外突然響起清幽琴音,為這島中夜晚多添了幾分才趣。晚宴結束後,推門而出,一片燦爛星光。

密密星辰完全綻放,連綿山脈都隱了黑幕之中,成徽立於一旁道:「晚上早些休息,明早天亮前起來看日出罷。」他頓了頓,唇角微微上揚:「很是壯麗。」

孫正林酒足飯飽伸了個懶腰,大嘆道:「這麼幾年,過得最自逍遙,最奔忙勞碌,連永最安定不思進取。哎……們都比老子過得舒服,這太沒有天理了。」

趙偱與連永對看一眼,站中間的敏敏指了天空里的一顆星與趙彰朗聲道:「彰哥哥,看那顆最亮的星星是不是啟明星?」

趙彰低下頭去輕揉了揉她腦袋,微笑道:「自然不是。」他點了點敏敏的小腦袋瓜:「啟明星啊,這裡。」

小丫頭眼睛眯成一條線,仰頭笑道:「那哥哥就是文曲星!」

眾皆笑,連永看看趙彰如今已經快要趕上趙偱的個頭,心中萬分慨然。他這些年狠狠竄了個子,身姿也很是挺拔,書院中亦是佼佼者,寫得一手好文章。想必不用過幾年,便能成為國之棟樑。

無論是否選擇入仕,都已是他自己的抱負,自己的路。

趙偱忽湊至連永耳邊輕聲道:「想什麼呢?」

連永還沉浸這喟嘆中,聽得他這樣一問,眼眶都疼了。不是因為心酸,不是因為難過,竟這麼莫名其妙地想要流淚。以前說時光似水流是個俗氣的說法,現下真正感受到了,才知道只有這最俗氣的時光,最讓動容。

趙偱輕攬過她的肩,與成徽道:「既然明日一早還要起來看日出,那們便先回去了。」敏敏蹦躂過來,拽住趙偱另一隻手,又扭過頭去與趙彰道:「彰哥哥,不一起走嗎?」

四個沿著迴廊越走越遠,孫正林打了個哈欠,將目光收回,索性地上坐了下來:「成徽啊,倆再喝點唄,不盡興呢。」

成徽聞言亦跟著他迴廊的地板上坐下來,卻道:「酒是沒有了,還是早些去睡吧。若想聊些什麼,樂意奉陪。」

「有什麼好聊的。」孫正林咕噥了一句,斜睨他一眼,「小子不知道過得比老子舒服多少倍,老子一年的俸祿估計都不夠一日的開銷。老子很憤慨,唯有杜康能解憂啊……」

成徽仍是淡淡笑著,仰頭看了看星空,忽道:「京里現還算太平罷?」

「太平著呢。」孫正林索性地板上躺了下來,「鄒敏如今都已官拜右相了,朝野一片祥和。」

成徽慢聲道了一句:「木秀於林。」

孫正林冷笑一聲:「就是看不得她好,官拜右相未必是好事,再往前走一步,就和她老子一個下場。」說罷又看了看坐地板上的成徽:「也是,曾經和她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簡直就是一丘之貉!如今還這麼奢靡,早晚也要和她一個下場。」

視線中,成徽的背影微動了動,卻突然也躺了下來,望著星空深深嘆了口氣:「正林啊,這麼些年過去,依然是刀子嘴豆腐心。」

孫正林倏地安靜了下去,將眼睛閉上,初秋的夜風越發涼了,腦子裡卻迷迷糊糊,睡意正濃。

事實上大家都起得晚了,醒來時天色都已大亮。錯過了所謂壯麗的日出,卻也無妨,並不會影響到此行的心情。

既然已錯過日出,一行吃過早飯便立即動身前去與連翹會合。

連永已有太久未見過連翹,心中亦有許多話要說,還打算找個時間與她一道前往上州去看看父母。然他們都到了,連翹還睡覺。敏敏很是樂意地跑去喊她起床,趴床沿揪著被子乾嚎:「連翹姨母起床啦,太陽出來曬屁股啦,連翹姨母再不起來就是懶鬼呀……」

連翹打了個哈欠,卷著被子懶懶起身,半眯著眼瞧了瞧面前這張小臉:「小姑娘,五十步笑百步委實太不好了。娘親都寫信告訴了,早上耍賴不肯起,小懶鬼。」

敏敏一嘟嘴:「哼,那連翹姨母就是大懶鬼!」

「牙尖嘴利的小丫頭。」連翹扯過一旁的衣服,又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怎麼就一進來了,娘親呢?」

小丫頭直言不諱:「娘親和爹爹膩歪!」

連翹撲哧笑出聲來,起身穿衣服,故意嚇唬她道:「告訴娘去。」

小丫頭眯眯笑:「敏敏才不怕呢。」

「娘親對那麼凶,不怕?」

小丫頭搖晃著腦袋,眨眼道:「娘親就是嘴上厲害,心裡指不定多疼敏敏呢。」

「死丫頭倒心裡跟明鏡似的,娘親還因為不與她親近傷心呢。」連翹蹲下來揉揉她的臉,心想連永早晚要被這小丫頭氣瘋掉。不過想來,這孩子應當曉得不少事罷,也會成長得更快,也更懂事……

就像……以前的自己。

連翹倏地斂了笑意,起身撫平衣服上的褶子,打算去洗漱。小丫頭見她要去梳洗,便很是識趣地竄出去了。

傍晚一行去泡完湯泉,便陸陸續續去了酒屋。藉助地熱蒸出來的食物皆擺長桌上,白瓷酒壺溫碗里,一行漫無邊際地聊著。話題林林總總,有些往事不必再提,來年的計畫也能講一講,氣氛和樂起來,就像是過年一般。

連翹將一杯溫酒推至孫正林面前,微微彎了唇角:「孫大仙,這裡坐著的都是一家子,這個孤家寡都已快而立了,怎麼連個家室也沒有?」

正林瞥她一眼,哼了一聲:「明年這個時候就給帶嫂子!」

敏敏糰子一樣窩趙偱旁邊,嘀咕道:「連翹姨母,方才這個叔父說羨慕嫉妒……」

連翹笑起來,單手撐了下巴看著孫正林道:「明白,就繼續羨慕嫉妒吧,就是喜歡被恨。」

成徽淡笑著不言聲,夾了一筷子菜到連翹的碗里,淺聲道:「吃吧,正林鬥不過。」

眾皆一笑而過,不論是戲謔,還是正經話,這個夜晚,似乎都無足輕重。連永想,也許等到若干年之後,再聚首,雖說心境又會有所不同,但——只要都還,只要能齊全,便比什麼都來得實。

透過每一個的臉,彷彿能看到將老的明天。所以,為什麼今天,不笑著舉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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