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趙述

我看到手信上的紅葯橋三個字,心底里乾枯的一抔灰燼里竟也猛然跳出一星火苗。我想起那一日老夫人的欲言又止,回想起趙偱於逐州城樓上附在我耳邊低聲說的話,猛地一驚,抓了手信便衝出了門。

孫正林一把拉住我,大聲道:「溫連永你冷靜一點!」

那送手信之人,亦站在一旁,不急不忙道:「老夫人說您不必再去秋水寺了。還是早些啟程,去江南罷。紅葯開不了多久,就要敗了。」

孫正林盯著我手裡的手信,探究道:「我是越發看不明白了,你婆婆這又是什麼意思?」他抿了唇:「算了,還是先送你走罷,我過會兒還得給人送賬去。」

他轉過身將趙府大門鎖了起來,走到馬車前又細細查看一番,拿下腳凳沖我道:「上車吧,等你從揚州回來,我們再見。」他蹙眉又想想:「若是你不回來了,便給我寫封信,我得了空,就去看你們。」

我將老夫人的手信收進袖袋中,朝他點了點頭,便轉身上了馬車。

車子一路行至東城門口,便要出城。我回首望一眼這座帶給我無盡回憶的都城,渾身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讓人忍不住打寒顫。

膝蓋和手肘上的擦傷皆已落痂,不用過多久,癒合的傷處也會轉為正常的膚色,就像是,從來沒有受過傷一般。

一路行得倉促,眼看著就到了紅葯花敗的時節,我卻才到上州。行至上州境內,按理本是要去一趟刺史府,可我實在沒時間停留,馬不停蹄地往揚州趕。

江南快要進入雨季,悶濕,又有些熱。抵達揚州時我直奔集喜巷,按著連翹信上的地址一路找過去,用力地敲她家的門。我怕她不在家中,又或許這段時日已經搬走,忐忑等了會兒,才有人姍姍前來開門。

有個小姑娘抱著涼席從走廊里匆匆穿過,走在鋪地青磚上發出清細的聲響。我一愣,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然那開門的小廝卻笑道:「您可是趙夫人?請隨我來。」

我略遲疑,跟著他進了門。一路走到後院,忽聽得連翹的絮叨聲,繞過游廊,我這才看到連翹的背影,而她對面坐著的,是舉著書本的阿彰。

阿彰突然瞥見我,忙跳了起來,丟下書歡呼道:「連翹姐姐,嬸娘回來了,嬸娘回來了!」

他比先前高了不少,臉上的酒窩更深,一雙眼睛很是明亮。

江南的水可真是養人。我扯出一絲笑意來,連翹已站起來,匆匆走上前擁抱了我。她笑笑:「我的好姐姐,讓你早些過來,偏偏不肯來。這會兒火急火燎地跑來,怎麼……是有多想念我?」

我不理會她這些胡扯的話,立時問道:「揚州的紅葯橋在哪兒?」

她眨眨眼,驚訝道:「姐姐你不簡單呀,頭次來揚州,連紅葯橋都曉得。哎呀,這陰天裡頭隨時都會下雨,你去哪兒做什麼呀?」

「我沒空聽你胡扯,不說便算了,我自己出門問。」說罷我掉頭就要走,她倏地拽住我,挑了眉道:「真這麼著急?其實我知道你想確認什麼,但今天不是時候。所以你即便去了也是徒勞,何況,紅葯已經開敗了。」

阿彰在一旁努努嘴,正要開口,連翹斜瞥了他一眼,他又默默地縮到連翹身後去了。

我看著她,也不說話,良久,她輕彎了嘴角道:「你什麼都不要問我,也不要妄圖從我這裡套出任何話。阿彰還小,很多事不明白,你要是覺得我讓他瞞著你什麼那就當真錯了。」她忽然招了招手,喊方才晾席子的那個姑娘過來:「蒔蘿,帶趙夫人去一趟紅葯橋,回來時記得從桂福坊帶些筍肉餅。」她又看看天:「出門帶傘。」

我蹙眉看了看她,有太多疑問,都不知從何問起。蒔蘿姑娘拿著傘走過來,說:「夫人隨我走罷。」

一路上我什麼也沒問。還未到紅葯橋,便下起雨來。江南梅雨季在即,但到底這雨還是足夠溫柔,天地間都浮起一層霧。蒔蘿將手中另一把傘遞給我,說:「趙夫人,紅葯橋就在前邊,您若想單獨前去,蒔蘿便在這裡等。」

「不用了,我記得回去的路,你先走罷。」我接過傘,撐開來,周遭的水霧更濃,視野里一片迷濛。

往前走,便是那座紅葯橋。

紅葯,不就是將離草么?

橋邊紅葯已悉數開敗,在這一片煙雨里,葉子卻愈發鮮亮。我在橋上站了許久,雨點打在油傘上發出的悶悶聲響,直直往耳朵里鑽。

河道里的水越發滿,周圍的巷子里不見人煙。天地間,唯有淅淅瀝瀝的雨和淡白色的霧氣。遠遠地能看到小舟,黃昏左近,舟上也亮著寥寥燈火,卻顯得慘淡,霧氣重,像極了幻境。

我忽覺得有腳步聲,便下意識地轉過頭,然背後卻什麼都沒有。滴滴答答的雨聲不停歇,還是只有我一個人。

老夫人為何會知道紅葯橋,連翹又為何搬到揚州來……這些事,都成了我心中那點殘存火苗的支撐。

我開始相信,趙偱還活著。

儘管如此,我卻高興不起來。那一日我獨自回了連翹的宅子,阿彰在一旁默默啃蒔蘿買回來的筍肉餅,連翹則卷了本書看得正起勁,絲毫沒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第二日她帶我走街串巷,將大半個揚州城都走了下來,我幾近虛脫,傍晚時在一間茶社裡伏在桌子上小憩。連翹在一旁與人商量著旁的事,過了會兒將我喊醒,淡淡笑著:「帶你去個地方。」

外面天色暗下來,星星點點的火光滲進江南雨幕里,卻有格外細膩的溫感。

腳上一雙布鞋已經濕透,我穿行在這濕漉漉的雨巷裡,連翹走在我身旁。未幾,到了一間戲樓外。雖是雨天,可這戲樓看上去卻很是熱鬧。她笑笑說:「今天有我新寫的一齣戲,頭場,請你看。」

我很久未看她寫的戲,也不知她這些年是否有所長進,便隨她一道進了戲樓。

燈明茶暖,釅釅香氣撲面而來,場子里已坐滿了人。

我們在前面坐下來,連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這出新戲不長,撐死了一個時辰。你要餓了就吃點心墊墊肚子。」

白日里的奔波讓人倦乏,戲樓中又分外暖和,更是昏昏欲睡,哪裡還會惦記著吃食。

我窩在椅子里看伶人們開場又退場,故事便在這江南氤氳水汽中慢慢鋪陳。手邊的茶水漸涼,我的心卻越發往下沉。我走了神,場上的人看起來都已面目模糊。

唱一出百轉千回,紅葯頹。

周遭靜悄悄,我甚至聽到看客的低泣聲。我偏過頭看連翹,她側臉依舊平靜如常,唇角微微勾起。

她掃了一眼場子內的看客,低嘆道:「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入戲太深也非好事。」

這齣戲看得我渾身發冷,腦子越發清醒。我倏地起身,連翹突然幽幽道:「你不繼續看了么……還有最後一場。」

我偏頭看她一眼,緊抿著唇就要離開。

她三兩步跟過來,握過我的手,在一旁嘀咕道:「這都要入夏了,你的手還這麼冷,當真是……」她倏地停住,拍拍我的肩:「不想看便算了,左右也無妨。我去後頭找個人,你隨我一道去罷?」

她說罷便拉我往後面走,我看到伶人陸續退場,似乎已是到了最後一場。連翹扯著我的衣袖,帶我進了後面的換裝間。幾位身穿大紅戲服的伶人急匆匆走出來,我和連翹讓開路,讓他們走。

換裝間內空無一人,只有七七八八的戲服頭飾,四處亂放。胭脂粉盒堆在妝台前,毫無秩序。

連翹帶著我繼續往裡走,臉上卻忽然浮起一絲促狹的笑。

我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她突然附在我耳旁輕輕說了一句:「據說你辦的那場葬禮莊重又一絲不苟,我也想過,是要怎樣的心境,才能那般從容封閉。我想,皇上要的,便是你發自內心的真實的悲傷吧……真實到——好像那個人,真的已經不在了。」她又悄悄道:「早就讓你回江南了,你怎麼就不聽呢?非得承受那樣的傷痛和打擊才甘心?」

我猛地回過神,驚道:「你為何不提早告訴我?!」

她搖搖頭:「你不是戲子,你演不好本就沒有的悲傷。」

她倏地鬆開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說道:「溫連永,我送你最後一場戲。」

話音剛落,她突然扯下我身後的帘子,大步走出了換裝間。

周遭沉寂了很久,我甚至聽到了清細的呼吸聲。

身後不急不忙地傳來一句:「夫人的鞋子濕了。」

心驟然一緊,我幾近失態,竭力穩住自己的情緒,才慢慢回了一句:「要入夏了,紅葯開敗了。」

這句話說得連我自己都覺得悲傷,心像是快要從胸膛里跳出來,卻又像是死死地卡在了喉嚨口,讓人喘不過氣。

我都覺得自己在渾身發抖,像是被冰雪封凍了太久,突然遇上暖陽,鮮活了過來。

我慢慢轉過身去,他卻戴著假面,佯作戲子的模樣。

他手中拿著一株開得正艷的紅葯花,聲音一如往初:「在下趙述,方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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