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紅葯橋(下)

他說完便轉過頭去,淡淡說了一句:「去後院罷。」

我推著他往後院走,他亦不再言語,孫正林走在一旁,全然沒有了方才的怒氣。夜風吹過來,周遭分外安靜,我們之間,卻是說不出的悵然。

後院擺了酒菜,但菜已涼了。孫正林坐下來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裡,皺了皺眉,最後還是咽了下去。他興許是真餓了,隨手拿了塊素餅便啃了起來。

孫正林拿過酒壺,給我們每個人的杯子里都倒了酒。燈籠搖搖晃晃,光線暗昧。仰頭望一眼,月朗星稀,格外清朗。

成徽這模樣,分明已是太久沒有出過門,怕是整日窩在屋子裡,都不見陽光。他臉上浮起一絲慘淡的笑意,聲音仍舊怠懶低迷:「回來了?」

我不知他所指為何,是從北疆歸來,還是從江南回來?遂索性回道:「是,江南好地方,差一點樂不思蜀。」

他神色平靜,眼眸似深井一般,望不到底:「是么……北國的風光可好?」

我回他:「戰火紛飛,百姓流離,風光縱然再好,也不過是凄涼景、傷心地。」

他微微笑了,細長的手指搭上白瓷杯壁:「你可與趙偱說過這些?」

一旁的孫正林還在埋頭吃東西,我看他一眼,又看看成徽,低頭喝了一口酒。

他輕輕搖頭,又低聲嘆道:「我知你們覺得我可悲可憐,從一開始,便以這樣的身份與你們相處,被同情,被關懷,我——受之有愧。」

孫正林抬起頭來,看著他道:「你病了,我們關心你又怎麼了?誰告訴你說——」

成徽卻倏地打斷了他:「我沒有病。」他緩了聲音接著道:「我不過是一介弱者,想著逃避罷了。」

「你是弱者?」孫正林的聲音陡然間高了起來,「他娘的,你那是裝弱!」

「正林你好好說話!」我瞪他一眼,他已經離了凳子的身體又倏地坐了回去。

成徽又道:「不知為何,今日突然覺得許多事該做個了斷,興許以後當真不會再見了。」

孫正林方要開口,他輕抬了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接著說了下去:「我不會在京中留很久,許多事我自己清楚,如今也想得明白。我知道有人恨我入骨,也有人嘆我可憐,我這樣一走了之,雖是懦者的做法,可也無其他出路。」

他停了會兒,唇角又浮起慘淡笑意來,看向我慢慢道:「連永,若你聽了什麼傳聞,不必往心裡去。這世上並無永久事,飯菜放在這裡會涼,杯盞也終會有破碎的一天,人心更是捉摸不透。你敏感自尊卻又偏偏自欺自艾,我知有些話於你而言,太重了……因此我也不想再開口。這些年,謝謝你,也謝謝正林,將我當摯友看待。我已不在乎你們是否相信曾有的真心,該分道揚鑣的,定然無法相持長久。但不就是這樣嗎……人生在世,有得有失。往日的開懷,又何必想著回不去……」

我聽他這般慢慢講著,心也隨這夜色沉澱下來。

月滿了。

樹影搖曳,白瓷杯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把玩白瓷杯的手終於停住,微微笑道:「前陣子大病了一場,從自毀到醒悟,也費了好些周折。我們都不易,何苦再為難彼此。」

我們相顧良久,孫正林悶頭喝著酒,我慢慢喝著,神思已不知飄到哪裡。

收回神,我深吸口氣,拿過桌上的白瓷杯,又抿了一口酒。忽聽得成徽道:「你打算何時走?」

冰冷的液體淌過喉嚨口,卻有絲絲灼燒感。我哈了口氣,低頭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不經意般回道:「走?去哪裡?」

他說:「不打算回江南了么……」

我沉默了會兒,不急不忙回道:「我答應過趙偱,要在西京城門口,迎接他歸來。」

他又說:「祝你如願以償。」

我亦客套回他:「多謝。」

孫正林在一旁插話道:「你們倆夠了,這麼說話不累么?還有什麼要說的趕緊說完,我得早些回去睡覺。」

我抬頭,一時啞然,說什麼?

孫正林咋呼著拎起酒壺來:「成徽你也忒小氣,這麼丁點酒就想糊弄老子,太沒勁了。既然沒話講了,就喝酒吧,喝得暖和了剛好回家睡覺。」

成徽偏過頭看了看不遠處站著的管家,點頭示意了他,管家便匆匆走了。

待他再回來時,已抱了一大罈子酒過來,隨行的小廝甚至還拿了三個大碗。

孫正林瞥瞥那酒罈子,又看看我,突然朝我使了個眼色,隨後便將酒罈子挪過去,拿過一個空碗,咕咚咚倒滿。

我一時錯愕,他卻很是豪爽地將碗中酒一口氣悶了下去。他大聲道:「溫連永,你不喝嗎?」

我覺著他話裡有話,卻也只默不做聲地拿過碗,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我輕咳了咳,隨後道:「自前陣子大病過後,我便不怎麼能喝了。不用喝多少便醉了,我明早還有事,又何必在這裡借酒澆愁。」

孫正林大笑道:「你算了吧,今天不醉不歸,你要是倒了,我即便醉著也會拖你回去的!」

我似乎大致明白他一反常態的意圖,不醉不歸是嗎……是因為方才在路上,我說起那次酒醉的事么?

他又想要證明什麼呢?我隱隱約約明白,卻又皺了眉。

我低頭小口小口地喝著酒,桌上的菜都已冷透,我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只覺得反胃。

成徽在一旁亦是慢慢飲著,孫正林倒當真是豪飲,且只自顧自喝,頗有想將自己灌醉的意思。

成徽也不去勸酒,抬頭看著夜空說:「明天是十六吧?」

我慢慢回:「我記不得日子,只覺得太慢。」胃裡熱熱的,周身也沒有先前那般冷。我又接著說道:「成徽,我想知道,你當時送我那把琴的用意。」

他沉默了片刻,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我也不知道。你就當作沒有這回事罷了。」

千方百計地扣下我的請辭書,卻又送我這把可以拒為朝廷賣命的琴,實在是超出我的理解範疇。

又或許,他根本沒有想我會去用到這把琴,又或許,這把琴並不是送給我……

但他又有什麼立場和理由替趙偱準備這條後路?何況趙偱亦根本不會去走旁人替他鋪好的路。

有時候太了解並非好事,一旦過了頭,諸多猜想均會被自己一一推翻,反倒毫無頭緒,獨自苦惱。

又不知過了多久,孫正林已然有些微醉,在一旁自顧自地說著胡話。

成徽在一旁道:「連永,可以將你的手給我么?我想在離京前,再替你看一次手相。」

我遲疑了會兒,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搖了搖頭,微微苦笑道:「你這會兒即便說得再准我也記不住,我恐怕是喝大了……還是別看了。」

說罷我又喝了一口酒,對面的孫正林已安安靜靜趴在石桌上,完完全全醉倒了。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成徽聊著,月亮都移了位置。我伏在石桌上,最後看了一眼院中一株蒼翠的松柏,便閉了眼。

我從未玩過假醉的把戲。心中太過清醒,各種感覺反倒靈敏了起來。

夜風是真冷,身上一點點殘存的溫度逐漸散去,冷風刮過,便似周身泡在冰水中。萬籟止息,若不是太冷,我興許就要睡過去了。

過了許久,成徽輕聲道:「連永,醒一醒,這裡不能睡。」

我微微動了動,卻仍舊是閉著眼。其實醉在這歷歷月光下也未嘗不可,年歲越大,做事總要顧及太多,倒不如年少輕狂時,醉得顛三倒四,不知明日為何年。

陡然間,肩上多了條毯子。成徽似乎還在喝酒,杯盞碰到石桌時,發出細碎的聲響。

這聲響過後,便是寂靜無邊的黑夜。過了會兒,便有腳步聲漸近,察覺到有人扶我起來,我仍是閉著眼不出聲。

似是到了一處卧房,我聽到清細的交談聲,被人扶著躺下後,又有小丫頭在低聲說話。有人掖好了我的被角,關門聲響起來,周遭倏地安靜了下去。

然頃刻,我便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在房中坐了許久,我即便緊閉著雙眼,那朦朦朧朧的光線還是穿透了單薄的眼皮,在眼前微微弱弱地亮著。亦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燭火倏地滅了,眼前一片漆黑。我聽到一絲動靜,便悄悄睜開了眼。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打進來,那一身青袍已到了門口,清癯的背影顯得有些單薄,又極其孤單。

——他是走出去的。

門被輕輕關上,投在地上的光像是死了一般,動也不動。

屋外的風聲漸大,我看著那一堵門發了很久的呆。等我再回過神來,夜卻還是長得很。

不會再見,不會再見……

等我回過神,屋門外突然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我一愣,便聽得孫正林的聲音傳來:「連永你別裝醉了,趕緊給我出來!」

我連忙下了床榻,急匆匆地去開了門。孫正林渾身酒氣地站在門外,他看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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