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六座城

我正看著他走神,他卻倏地起身下了床。我這才看到他渾身都髒得很,血污和泥土黏在衣服上,一片狼藉。我卷著被子坐起來,悶頭咳了一陣,卻見他一言不發地走出了營帳,似乎是與門口的守衛說了幾句話,便又折回來,拖了張凳子坐在床前看我。

他不說話,髒兮兮的臉上浮起笑意來,顯得很是滑稽。

我愣是沒忍住,笑出聲來,卻咳得更厲害。我順了順氣,道:「還是先去洗把臉吧,從未見過你如此狼狽的模樣,看著倒有些奇怪。」

然他卻嘆息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覺。」聲音是啞的。

話音剛落,帳外便響起士兵通報的聲音,趙偱應了一聲,林都尉便掀帳簾而入,跟在後頭的還有兩個送熱水的小兵。趙偱看我一眼,匆匆起身,林都尉面上微露喜色,道:「將軍辛苦了。」

趙偱仍是啞著聲音道:「你先安排吧,都按原先計畫。」

林都尉點點頭,隨即便告退了。

那兩個小兵將熱水倒入浴桶中,便也跟著走了。

趙偱一把拉下帳中的帘子,將我擋在了外頭。我下了床,慢慢走過去。軍衣被他扔在地上,我再仔細一看,才發覺這並非我朝軍隊的軍服。布簾後傳來水聲,過了會兒,索性便沒有了聲音。

我一把拉開帘子,只見趙偱整個人都悶在水裡。

我正要上前拖他出來,他卻突然浮了上來。臉上臟污被洗掉後,這張臉總算是看著習慣多了。他伸手指了指旁邊的一張矮凳:「你坐著罷,我看你也一副倦容。」他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咳成這樣,何必過來呢?一點都不將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么?」

我將矮凳挪過去,在浴桶旁坐下來,伸手去理他的頭髮,慢慢道:「左右快好了……不過是受了寒,又有什麼要緊?」

他忽偏過頭,疲倦的臉上浮起一絲戲謔的笑:「這麼久未見,看來你一點都沒有想我。」

我扯了扯他的髮絲,他假作吃痛地齜了牙,轉瞬卻又低笑道:「那便是很想我?」

我偏過頭咳了咳,順手拿過旁邊擱著的干手巾,理順他頭髮後,用布包起來,慢慢擦著。

他又問道:「你隨孫正林過來,是要同他一起走么?」

「是。」我頓了頓,接著道,「打仗這件事我看著不順心,還是早些走的好。」

他突然扯開了話題,閉了閉眼慢慢道:「外頭下雪了。」

「我知道。」

他淡聲道:「不去看看么?」

「你洗完了再說。」我的聲音越發啞,喉嚨痛得很,也懶怠說話,便起身替他去拿乾淨衣物。他卻突然伸出手來扣住我的手腕,聲音恍惚卻又有一絲低迷:「孫正林給我寫了信,說你要一道過來,收到消息時我雖然擔心這一路辛苦勞頓,卻又有隱約欣喜。後來聽說你病了,又希望你能停在半途好好休養,但我卻又想要見到你……那幾日我總在想,等攻下逐州,我就能看到回去的路了,那樣即便你不來,我也會去找你。」

「你佯作冷靜、疏離,但我又清楚,你心中定然不是這樣想……你不遠萬里到北疆來,卻只想見我一面就走,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我們又要像以前一樣分開很久,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想對你笑,是因為我高興,可看到你這副樣子,我卻又覺得,特別地難過。」

他深深嘆了口氣,扣在我手腕上的力道似乎輕了些:「我看起來好像什麼都不擔心,但我與你一樣害怕,偶爾也會想,西京大營那一別之後,是否再也見不到你。家裡的事我也有所耳聞,母親並不是看開了這些事,而是她一直放不下。這世上最心傷之事,得算上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一件。她的無奈與堅持我又何嘗不知道,可是我卻無能為力,只能讓她更傷心。」

他安靜地看著我,周遭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卻忍不住又咳嗽了。

我低了頭,另一隻手去挪開他扣在我腕間的手,聲音微哽:「見你一面我已是心滿意足,至於何時走,未來又如何,我都已不願再想。」我頓了頓:「水冷了,出來穿衣服罷。」

我沒有回頭,走到柜子前替他拿衣服。他安安靜靜地讓我替他穿衣,我看到他背上有新的箭傷,嶄新的疤痕微微泛紅,已經痊癒。隔著衣料傳來的溫潤暖意,像流水般從指間浸潤到心裡。

我替他穿好衣服,他低頭看著我道:「今日還有慶捷宴,就留下罷。」

我不做聲,只是咳嗽,手指用力抓緊了他的前襟,等緩過來,我鬆開手啞聲道:「我去喝葯,你再睡一會兒。」

我說罷掉頭就走,帳外的守衛面無表情,地面上是皚皚積雪,上頭有大大小小的腳印。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昨天下雪,今日卻十分晴朗,顯得格外高遠。

我低頭走到昨日供押運糧草軍隊歇息的營帳前,看到孫正林正拿著根枯樹枝在雪地上亂劃。

他看到我,倏地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碎雪,笑笑道:「回來了?葯還溫著呢,現在喝嗎?」

我點點頭,隨他進了帳中。他去爐子上端了葯鍋,拿過一旁的碗,將葯倒了進去,一邊說道:「姚副統說等今日的慶捷宴結束了再走,辛苦了這麼些時候,兄弟們也該好好歇一天。」

我道:「知道了。」

他將葯碗遞過來,直起身看看我:「趙偱身體很不好么?」

我揉了揉太陽穴,仰頭喝葯,喉嚨口淌過溫熱的液體,似乎有所紓解,轉瞬又火辣辣地疼起來。我靠著案桌,緩了會兒道:「不,他很好。」

「那你怎麼這副模樣?總不至於大老遠地過來見他一面,只為了兩人鬧彆扭不歡而散罷?」他將空碗拿過去,「別和自己置氣,不值得。」

「我知道。」

他嘆口氣:「歇會兒就去找他罷,過了今晚我們便走了,將你留在這北疆之地根本不合適,時間不多,你就別擱這兒耗著了。」

我偏頭輕咳了咳,點點頭,便往外走去。

不遠處似乎有人在籌備今日傍晚的宴會,於茫茫雪地中掃出空地來,鋪席設宴,好似很熱鬧的模樣。

然再看軍營這邊,卻一絲鬆懈的意味都沒有。從守衛的臉上能看出明顯的銳利和壓抑的警覺,絲毫察覺不到勝仗後的愉悅與興奮。

到了晌午時我再次見到趙偱,仍是在帳中。我進去時,他伏在案上睡得正沉,手肘底下壓了七七八八的公文,白底黑字的長卷垂下來,眼看就要掉落在地上,我正要上前,趙偱卻倏地醒了,匆忙將文書拿上來,倉促地收拾著案上的公文。

帳中的燭火跳了一跳。

他神色中仍是透著濃烈倦意,眼睛裡布滿了血絲,聲音還是啞的:「外面放晴了嗎?」

「是。」

我走近些,握過他的手。因伏案而被壓麻的手毫無溫暖可言,只有無生機的冷。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被他壓在手臂下的長卷,慘白的紙上密密麻麻全是陣亡將士的名字。

他斂了斂神色,將它重新折起來,鄭重地放好。

這些年從他手中呈上去的陣亡名單不計其數,他比我更清楚戰場上的生命有多單薄。即便得勝又如何,白骨鋪就的路罷了。他笑了笑,眼底卻藏著蒼涼。

「我讓人備了酒,過會兒讓孫正林一道過來罷。」他這樣說。

我看他還有軍務要處理,便往後退了兩步:「我有些累,想再睡一會兒,你若是忙完了,便喊我起來。」

他點點頭,唇角抿起一絲淺淺的笑意,看著我走到床榻上躺下來。

我翻個身,背對著他,神思卻分外清明,一絲困意也無。帳中靜悄悄的,偶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過了會兒又聽見細微的走路聲,進出軍帳的聲音,帳外人的交談聲。這個不尋常的下午,卻是這樣平靜。

我時不時咳嗽一陣子,便察覺周遭細小的聲音倏地停下來。也不知躺了多久,腳步聲漸近,我便閉上了眼睛。趙偱在我身側躺下來,呼吸均勻而平穩。良久,卻聽聞一聲輕輕的嘆息。他只躺了一會兒,便又起身下床,隔著被子輕拍了拍,低聲道:「連永,起來了。」

我過了會兒才坐起來,轉頭見他,卻發現他已經換上一身戎裝,似乎下一刻就要奔赴戰場。可今日……不是有慶捷宴么?

他的目光輕掠過我的臉,之後看著我的眼睛道:「方才是吵著你了么?你一直咳嗽,似乎都沒有睡著。」

我咳了咳道:「興許是睡得不夠沉。白日里睡覺便是這樣子……睡不踏實。」說罷我看向帳外:「外面天黑了?」

他點點頭,從後面的架子上拿了一件斗篷遞給我:「若是不嫌冷,出去走走罷。」

我接過斗篷披起來,他又過來幫我系好帶子,手垂下去握住我的手。

出帳走了會兒,已能看到不遠處燃起來的篝火,好不熱鬧。然趙偱只立在原地看了會兒,便帶著我往另一個方向走。

我偏頭咳嗽,才驚覺有人跟著我們。小兵抱了一罈子酒走在後面,見我回頭,又低下頭去。我這才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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