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三春雁北飛

他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陣,我默默起身往卧房走,身後一片黑暗。我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絹包,握在手裡走了出去。

孫正林悶頭坐在前面的屋子裡,見我又回來,只看了我一眼,卻一言不發。

我走到他面前,將絹包放在桌上,攤開來,一隻斷成兩半的玉鐲安安靜靜地躺在白絹布上。

孫正林抬頭問我:「什麼意思?」

我嘆口氣:「前天早上它毫無預兆地斷了,我戴了近一年,都已經快要離不開它,可它還是碎了。」

他肅著臉,似乎是琢磨了會兒,說道:「玉器斷裂乃為主人擋災,你又何必……」然他頓了頓,又道:「趙偱給你的?」

我將鐲子重新包進絹布中:「說是擋災,但我這顆心懸起來便放不下了。你權當幫我個忙也不行么?」

「我知道你在乎他。」他偏頭拿過已經涼掉的一盞茶,神色頗有些捉摸不定。過了會兒他嘆息道,「好吧,帶你走。」

這最後一句雖然似乎不情不願,但到底是應了下來。我隔了一日將此事告訴了連翹,又囑託她好好照應阿彰,對衙門裡稱病,便徹底歇在家裡等待出發。

臨出發前夜,孫正林送了套軍衣過來,說五更天就要出發。連翹留了他吃晚飯,他三兩口將飯吃完,擱下飯碗道:「連永,別怪我沒提醒過你,這次押送糧草我們走得很急,可不像你們出行那般慢悠悠的,路上迫不得已是不會停的,我看你也是初學騎馬不久,再問你一遍,你當真要跟我們走嗎?」

坐在一旁的連翹倏地打斷了他:「你跟我姐這麼熟還不清楚我姐的性子?不撞南牆她不會回頭的,別啰嗦了,你這就帶她走吧,我看她一刻也坐不住了。」

她又看看我:「阿彰不用你擔心了,衙門裡的事我幫你圓過去,你見到姐夫便儘早回來吧,我看你在那兒他也專心不了。」

孫正林嘆口氣,站起來,對我道:「去把衣服換掉,行李拿過來吧,我就在這兒等你,今晚上便帶你過去。」

我去換衣服,連翹跟上來,待我換好衣服,她將小包袱遞給我,昏昧燈光下一雙眸子格外清亮:「你自己保重,我和阿彰等你回來。」

我點點頭,轉過身去,看到孫正林已站在走廊那頭等著。

天氣轉冷,晨光姍姍來遲,我隨著押運糧草的隊伍出了城。潮濕清冷的江南就在身後,往前走便是酷寒北地。的確如孫正林所言,隊伍急行,連停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還得時時護著糧草安全。

越往北走,天氣越發乾燥,也越冷,天光愈發短暫,常常夜行。月光蒼白,又略顯孤寡,在曠野的夜風裡,顯出肅殺的氣息來。興許是受了涼,又無法好好休息,我突犯了咳嗽,且越發嚴重,但眼看著就要到北疆,我卻一刻也不想停下休整。

那日傍晚傳來消息稱逐州城已被攻下,孫正林慨然道:「我知道早晚有這樣一天,但逐州雖被攻下,卻不知何時才能止戈,兵戎相見,死傷難免,皇上到底想打到何時呢……」

止戈而歸想必是每個將士的心愿罷。我對著風口咳得更厲害,心都要跳出來。朔風迎面襲來,像是要將人帶走一般。天色一點點暗下去,隊伍因過度疲乏亟需休整,說是等今夜一過,我們便踏過北境,到了戎盧的地界了。

孫正林將藥瓶遞給我:「剩最後兩顆了,等到了軍營再熬煮湯藥罷。」

我接過來服下,孫正林忽然淺笑了笑,道:「連永,你可知道太祖皇帝在時,有位叫殷朱的琴師?」

我點點頭:「有所耳聞。」

「當年他誓死不為朝廷所用,雖是因舊主的緣故,但太祖皇帝卻只賞不罰,甚至御賜了一把琴,並言不論是否殷家後人,只要持此琴者,皆可拒為朝廷效命。」

我忍下喉間不適,蹙眉問道:「突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他淡笑笑,一雙眸子里儘是深意:「連永,這是一條後路。」

我一時沒有忍住,猛咳了一陣,閉了閉眼道:「你讓我去找那把琴?」風愈發大,極目望去,周遭太過蕭索,一絲生機也沒有。逐州城呢?現下的逐州城裡……又是何模樣?

想必小小的慶祝是少不了吧……

孫正林的聲音將我從神遊中猛地拽了回來:「你府里不是有一把琴么?想來,也有些年歲了罷……」

我心下一驚,孫正林的神色卻黯了下去。他接著緩緩道:「退路總是有的,只看你有沒有心。我也是才知道,他曾經送過你這樣的一把琴……有心的人,總是有心。」

「那……你呢?」他替你謀兵部之職,你可是感激他?這難道是他為你安排的所謂後路?我深深嘆一口氣,心口一陣不舒服。為什麼?他活著到底是為了誰?他到底有沒有為自己活過……

我緊蹙著眉,掉過頭去猛咳一陣,也未聽清楚他回了我什麼,便直起身緩了緩道:「回京再說罷。」

隊伍暫歇後繼續前行,過了北境抵達逐州城時,竟飄起了雪花,北疆之地的雪又與西京差了許多,我抬頭望去,灰濛濛的空中像是蒙了一層翳,有垂暮的壓抑。進城後滿目儘是頹垣斷壁,除了我朝的士兵,根本不見城中百姓。

這已是一座空城。

一旁的孫正林嘆口氣:「城中該燒的應當都燒了,戎盧人什麼都不會留的。」他抿抿唇:「他們既不願淪為戰俘,往北撤離,也是在給戎盧朝中施壓。趙偱若是一路打到戎盧都城,應當就可以徹底收手了。可說起來簡單,也不容易。」他說罷便調轉馬頭去找姚副統,此時城中已有士兵過來接應,他去辦了交接手續,便又回來找我。

「外頭下著雪,這天氣更冷了,你若再著涼,我可沒辦法向趙偱交代。回軍帳里去吧,還得把葯煎了。」他嘆口氣,哈出一口白霧來,「也不知這軍中的葯是否都齊全,我先帶你回軍營。」

我隨他回營地,天色暗沉,熬藥的當口,孫正林又折回來道:「我方才出去見到林都尉了,他說趙偱似乎病了,今晚誰也不見。」

「病了?!」我倏地坐正了,由是說得急,又是一陣咳嗽,「怎麼會病了?」

孫正林無奈笑笑,過來端葯鍋:「我哪兒知道?興許是知道你病了,自己不好意思,也跟著病了。」

我方要起身,孫正林忽然拉住我:「這軍營里容不得你亂走,先將葯喝了,我過會兒再想辦法帶你去見趙偱。」

我忙接過葯碗,將黑乎乎的湯藥灌了下去。孫正林正要開口,卻突見帳中進來一人。我一看是林都尉,便匆匆走上前,打算詢問趙偱的情況。然他卻先開了口:「勞煩夫人出來一趟。」

我蹙著眉跟他走出去,他帶我往前走,到了一頂帳前卻突然停了,趙偱在裡面嗎?現下到底是個什麼情形?

守衛士兵向他行了禮,他領我進了帳中,小聲道:「將軍並不在營中,興許晚些時候便回來了。將軍收到信報說夫人在押運糧草的隊伍中,便說夫人若是到了,便讓夫人在這裡等。」

假稱病?我蹙眉輕咳,盡量將聲音壓下去。林都尉又道:「聽聞夫人病了,將軍已讓軍醫備足了藥物,夫人若是想留在軍中休養一陣子,也是無妨的。夫人今日晚上便歇在這裡,若是缺什麼,告訴外面的守衛便是了。屬下還有事要忙,這便告退了。」

他匆匆說完,匆匆離開,我一時還未來得及反應,帳中已是空空蕩蕩。趙偱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帳中的炭盆燒得正旺,我拿過小凳子在一旁坐下來,烤了會兒便困意重重,多日來的行路勞頓,似乎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再也熬不住一般。

外面天色漸暗,我掃一眼案上,一張紙突然就落入視線中。這字跡與題在我畫上的簡直一模一樣……原來那題字竟真是出自他手……

我從不知人可以有兩種迥異的字跡,刻板的表象下,也妄圖有一絲洒脫的無奈。

我走過去,將那張紙拿起來,一字一字地看過去。

——萬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飛,不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

眼底一陣濕澀,喉頭驀地發緊。我匆匆擱下那張薄紙,往床榻邊走。剛剛泛起來的倦意突然被蓋過去,我在冷硬的床板上躺下來,薄薄的被子上透著熟悉的味道。

我卷著被子和衣睡下,深深吸一口氣,卻又咳嗽起來。這些日子咳得我肺疼,我閉了眼,卻仍然能夠察覺到案桌上不斷晃動的燭火光亮。

他去哪兒了呢……

逐州城中風平浪靜,據聞明日還有慶捷宴。

帳外朔風呼呼刮過,大雪仍在下,明日清早,想必四下又是銀裝素裹,將連日來的犧牲和流血,一一掩埋。逐州城會在積雪消融中再度醒來,這個北方的邊陲重地,只好煥然一新,靜悄悄地迎接新主。

我心中一片空茫,倦意再度襲來,酸痛的四肢像是麻了一般,不知不覺就睡過去。

到了後半夜時,卻驚聞外面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有人撩簾入帳。此時蠟燭已燃盡,雪花伴著寒風湧進來,借著外面的微光,只能看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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