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北上

我去衙門裡報了到,阿彰亦去了書院念書,日子稀鬆平常。懸橋巷離連翹的住處並不遠,我常常是繞道走,心底里對成府尤其抵觸。

阿彰又長高了些,天也越發熱起來,那日書院里放假,我與連翹便帶他去裁縫鋪做衣裳。剛到家,便看到送信的差役,我一看是父親從上州差人送來的信,連忙拆開來看。連翹在一旁笑道:「怎麼說?」

我細細往下看:「父親讓我們抽空過去一趟。」

她黠笑道:「還有呢?」

我舒口氣:「西邊戰事順利,拿下大宛指日可待。」

連翹拍手道:「很好,今晚上你得請我吃飯,我們再商量下去上州的事宜。」

從這裡到上州,不過幾日路途,但衙門裡的事得安排好,同僚那兒都得打好招呼,至於阿彰,將他獨自留在這兒也不大好,也得去書院請假。將這些事悉數安排好,我與連翹帶著阿彰便往上州去了。

我父親上任沒多久,對上州諸事還不算十分了解,故而也很忙。那日我們到刺史府,也未見他老人家。我母親說上州的氣候的確比西京要宜人許多,臉上也比以前多添了幾分笑意。

她又與我們寒暄了好一陣,七七八八的瑣事問了一堆,後來提到西邊戰事,卻又道:「也不知道現下是什麼景況,你爹收到的信報已是遲了些,再輾轉到你手中,又要再遲一些,可戰場上的事,卻又是瞬息萬變……」

她說著說著語氣便低下去,連翹在一旁笑道:「娘,哪有您這樣的,盡說喪氣話。」

「也不是我說喪氣話,凡事往好里想,卻也得做好最差的打算。連永,你自己都想過嗎?」

我握著涼茶,竟也不覺得這天氣有多熱。最差的打算嗎?我之前不知想過多少遍,可我如今不打算想這個問題,沒發生的事為什麼要去擔心它?

「我有分寸。」我這話剛說完,便看得我爹進屋了。他將我從椅子上拉起來打量一番:「江南果真是養人的地方,氣色似乎比在西京時看著還要好些。坐吧,什麼時候到的?」

他在我娘旁邊的椅子里坐下來,端過涼茶就喝。

「到了也沒多久。」我淺笑笑,「一路上看過來,上州確實是好地方。」

我爹笑笑:「也就外頭看著好,衙門裡一堆爛攤子。」他略停,轉過去看我娘:「晚飯可準備妥當了?」

「自然。」我娘站起身,同我們道,「走吧,去前頭吃飯。」

晚飯雖算不得非常豐盛,我卻也見識了幾樣新鮮的菜品。餐桌上我爹喝了些酒,有些話便當真是敞開說了:「要說大宛,硬啃是肯定能吃下的,並無太多懸念。可關鍵是皇上打算拿下大宛再往北打,這算個什麼事?先不說糧草補給,人也會倦的嘛。這一口氣打完,稍稍有不順,士氣便會頹的。何況北邊騎兵驍勇——」他搖搖頭:「若是君子打法,必輸無疑。」

連翹擱下酒杯,朗聲道:「爹您怎麼跟娘一樣,盡長旁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我按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

她瞥我一眼:「我說得很對啊,你看他們倆,今日這模樣,分明是不看好這一戰。哪有這說法?!」

「連翹!」我看看她,不禁蹙了眉,「爹說的也有道理,不是長誰志氣滅誰威風的意思。但我有句話要說,我們在這裡議論沒有用,也幫不到,所以爭出個一二三反倒傷了和氣不至於。至於這仗,若真得繼續往北邊打,那也是聖意不可違,是勝是負,聽天由命。何況就算贏了,趙偱也未必就安好,輸了,也未必就會死。我想得很明白,也已敞開心胸來接受一切的可能性,所以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爹嘆口氣,又給自己倒滿了酒,悶著頭喝下去了。

上州之行並沒有想像中玩得開心,阿彰念著書院里的課業,我也得儘早回去做事,三人便又匆匆回了江南。

夏天比想像中要熱,儘管隔幾日便一場雷雨,但卻越下越熱。

入秋時傳來捷報,大宛已舉國歸降,由涼州曲州調兵鎮守大宛國都,趙偱領兵北上,恰逢戎盧大舉逼境,邊疆告急。

平日里依舊乏善可陳,我一天天等著,好消息和壞消息皆有,都只能被動接受而已。天氣逐漸涼下去,街道上走動的人也漸漸少起來,彷彿都在蘊著一場冬眠。

那日我休沐,阿彰也正好放旬假,連翹說在西郊有一處竹海,即便是如今這天氣也依舊青蔥蓊鬱,問我要不要去。

那段日子看慣了凋蔽衰頹之景,想著去一趟也好,便即刻動身,去了西郊竹海。曲徑通幽,頭頂是密密麻麻的竹葉,悉悉索索不斷作響,在這蕭瑟季節里竟生動了起來。連翹提了個竹籃子,拿著挖筍的工具,帶著阿彰四處找冬筍。

我走得慢,連翹和阿彰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視野中。

我索性坐在原地等他們回來,拿了根小竹枝一筆一划地在地上寫字。

亂七八糟寫了一堆,等連翹和阿彰回來時,地上已被我劃得不像樣子。我起身慢慢道:「回吧,晚了就冷了。」

阿彰抱著竹籃子朝我點點頭,回去的路上又小聲同連翹道:「連翹姐姐,嬸娘這些天一直不大高興,是因為叔父還沒有回來的緣故嗎?」

「是呢,你叔父在北邊,離我們這裡很遠,你嬸娘想必是想你叔父了,故而才這模樣。」

阿彰努努嘴,訥訥道:「以前我娘親就是這般模樣,所以阿彰有些擔心嬸娘……」

我在一旁不禁苦笑了笑,陶里啊陶里,我們到底是哪裡像了?心境嗎……似乎應該又不大一樣。凡事旁觀者清,就連阿彰一個小孩子都能看得出來,又何況其他人。

連翹咂咂嘴道:「這個……你是小孩子所以不明白,你看著一樣的東西其實未必一樣。同為想念,裡頭門道可多著,等你長大就明白啦。」

阿彰摸摸腦袋,又看看我,繼續抱緊了他懷裡的竹籃子。

從竹海回去已經入了夜,我剛下馬車,便有一人匆匆迎了過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然他的聲音卻立時響起來:「哎呀,你們可總算是回來了!」

連翹剛下馬車,聽到聲音也是驀地一頓:「孫正林?」

說話間他已走到了面前,我又驚又喜,忙問道:「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他笑笑:「衙門裡的人說你住這兒,我便過來找你,結果你們家連個人都沒有。」

「進屋說。」連翹開了門,示意他進去。

他將阿彰從馬車上抱下來,然後隨著我們一道進了門。我偏頭問他怎會突然來江南,他指指我:「你也太貴人多忘事了,我年初時不說過,若戰事拖得久,還得到南邊來征糧嘛。」

我一頓:「北邊如今怎樣?」

他身在兵部,又與樞府的關係頗為密切,拿到手的消息定是最準確的。他輕咳兩聲:「不急,進屋說進屋說。」

連翹煮了茶,讓伙房小廝將飯菜端上來,說:「你們若有要緊事商量也先吃了飯再說,我領小鬼頭去後頭吃飯。」

孫正林也不客氣,端起飯碗就低頭吃起來。我才吃了半碗,他已經吃完了。他笑笑道:「我一路過來都餓瘋了,實在不好意思啊。」

我低頭繼續吃飯,隨口說了一句:「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我邊吃邊聽你講。」

「怎麼說呢?現在的局勢是,戎盧那邊以為又是和往年一樣,打著打著就及時收手,沒想到趙偱把人家騎兵趕出北疆後還要繼續往北邊打,所以他們那邊就增了兵力,死守逐州城。反正現在就耗著,這個口子若是撕不開,趙偱就得跟著耗死。逐州糧草充足,但我們這邊卻是遠水救近火,上一批軍資才剛剛送過去,估計撐不了多久,關中今年鬧蝗災,可愁死戶部了。鄒敏的意思是不管怎麼樣,後續供給必須跟上,所以我就這麼被丟出來了。可是即便攻下逐州,按照戎盧人的一貫作風,肯定是全部燒光什麼都不會留的,到時候就跟進了死城一樣。」

我擱下飯碗,靠著椅背,無意識地說了一句:「為什麼不及時收手呢……」

「收手?好不容易打到這地步了,要真能把戎盧啃下來,北疆不知能安定多久。戎盧就跟蝗蟲似的,再沒有比它更猖獗更不守信義的了,定的盟約那都是狗屁。說句心裡話,我還真希望這一次就將戎盧給滅了,再不給它翻身的機會,雖然我以前不怎麼待見趙偱那小子。」

我斜睨他一眼,孫正林咳了咳道:「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如今我看他挺順眼,咳……」

我正了正色:「什麼時候走?」

他倏地坐正了:「征糧令是一早下來的,江南這邊也應當準備得差不多了,一妥當我們就出發。姚副統這次跟我一道過來,負責押送糧草,我們直接從南邊出發,走官道。」

我沉默半晌,把玩著手裡的調羹,抬頭道:「我跟你們一道去。」

「開什麼玩笑?!」孫正林倏地反應過來,拍了桌子道,「且不說你還有差事在身,你一介弱質女流,跟著押運糧草的軍隊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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