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理由

抵達江南時春意正濃,繁花似錦,一絲料峭寒意也無。

連翹的住所不大,在一片青瓦白牆間亦並不起眼,進門後是覆磚鋪地,大小磚塊甚至擺出了圖案,表面雖有些粗糙,看上去卻是精妙。

屋子久未有人居住,透著一絲生疏的濕氣霉味。忙活了大半天,將屋子裡外都洒掃了,這才將東西都搬進去。下午的陽光仍舊好,連翹搬了藤椅放在走道上,又煮了茶,說:「你和阿彰歇會兒罷,我出門去買些吃食回來,宅子里什麼都沒有。」

阿彰看看她,她笑笑說:「小鬼頭,你看我做什麼?」

我笑道:「他八成是想跟著你出去轉轉,沒見剛才一路過來的時候,眼睛都快掉出車外頭去了么?」

連翹對他擠擠眼睛:「但你要乖知道嗎?不聽話就什麼都沒得吃。」她去拉著阿彰的手,又看向我道:「姐,你一個人在家多無趣啊,要不一起出去吧,我沒帶過孩子,怕不小心丟了這小鬼頭,那就出大事了。」

「那你這茶煮著……」

「哎呀,一壺茶罷了,以後天天有得喝,走了,出門!」說罷就走過來將我從藤椅里拉起來。

被她拉著出了門,沿著河岸走了一陣,又過了橋,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極熱鬧的街市了。她忽挑挑眉,道:「姐,這會兒吃晚飯還早,要不先帶你們去聽個曲兒,我也好去見個故人。」

我本就無所謂,便道:「聽你的。」

連翹低頭瞥瞥阿彰:「小鬼頭,你想吃什麼呀?」

阿彰看看兩邊,搖搖頭。

「恐怕看花眼了,等你過會兒見完故人再說吧,吃什麼你來定就是了。」

她領我們進了一間戲樓,興許天色還早,裡頭人並不多,多半還只是來喝茶的。連翹進了雅間後,要了些點心,說:「這兒的麻糕還不錯,但你們少吃點,過會兒還得吃晚飯呢。你們坐會兒,我去趟後面。」

戲樓里有她故人太正常不過,我挑了塊麻糕遞給阿彰,他便拿著吃起來。我瞥了一眼窗外,外頭可真是熱鬧,彷彿歷經了一個濕冷的冬天后,所有人都活了過來。隔壁雅間里傳來隱隱約約的絲竹之音,阿彰忽地抬了頭道:「嬸娘,連翹姐姐不是說要帶我們來聽曲子的么……」

連翹這些天硬是逼著阿彰喊她姐姐,我說這都亂了輩了,她也無所謂。這小丫頭……

我笑笑道:「她呀,興許是忘了罷。」

阿彰嘟囔道:「大人騙小孩子,不好……」

我看他這模樣差點笑出聲,卻在此時,門被輕輕推開,一隻纖細的手搭在門邊上,熟悉的聲音響起來:「溫大人,真是有緣千里相逢啊。」

我臉上笑意微頓,就已看得她走入屋內,將門給帶上了。

我露出一個完整的笑來,看著她慢慢道:「盧幼真。」

她笑得仍舊詭魅,施施然坐下,手指纏住一隻小瓷杯柔聲道:「奴家給溫大人唱一曲可好?」

我淡淡道:「不必了。你是名角兒,我怕付不起茶錢。」

若說她與那時的差別,便是眼角的一顆血痣了。竟這麼神奇地就消失,她又重新做回了她的江南名伶。

可真是好戲子,不論哪個身份往身上套,都能遊刃有餘,恰到好處。她笑笑道:「想必是得罪溫大人了,竟連這個面子也不肯給奴家。」

我低頭笑笑,一旁的阿彰愣愣道:「你是哪個……我家嬸娘認得你嗎?」

她看看阿彰,仍是笑道:「話說起來長了,原本你叔父還要娶我過門的呢。」

阿彰皺著眉頭不解道:「可是我叔父有嬸娘了……我只一個嬸娘……」

她輕笑笑,卻微微正色與我道:「溫連永,我呢,也是為人賣命,如今該做的事既然都結束了,認識你一場,也當交個朋友。我住懸橋巷,就在成家大宅的南邊,有空你可以過來坐坐。有人讓我特意關照你,想必你也猜得到是誰。他讓我轉告你,人與人相識已經很是不易,他很後悔那時對你說的狠話,但走到這一步,如以前一般往來也是再無可能,所以沒有臉面再見了。」她慢慢說完,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小瓷杯,輕聲嘆道:「以健全之軀,裝殘賣弱,成全他父親的夙願,他也真是可憐極了。」

「人活著總得有些理由支撐。」我輕抿一口茶,是真的不想再聽人提成徽了。

盧幼真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可理由錯了,便錯一生。」她不慌不忙地站起來,「順道告訴你,這間戲樓也是成家的產業,其實我可以替你免茶錢。你呀,白白浪費一個聽曲的機會,如今我可不怎麼唱了,你恐怕以後也聽不到了。」

她淡笑著出了雅間,阿彰看她走了,扭過頭來瞅瞅我,繼續低頭吃麻糕。

理由錯了,便錯一生。

這姑娘從來不說沒用的話,她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我正蹙眉思忖,連翹已回來了。她笑笑道:「好了,我們去吃晚飯。雙桂樓的肘子可好吃了,小鬼頭,想不想吃呀?」

阿彰抿起嘴來點點頭,很是歡快地去拉了連翹的手,將方才的事已忘得一乾二淨。我跟著連翹出了戲樓去吃飯。她點了一桌子菜,阿彰在一旁握著筷子等我說開飯,連翹推推我:「還吃不吃啦?」

「吃吧。」我示意阿彰可以開始吃了,自己卻沒什麼胃口。

從窗戶看下去,河道里槳聲燈影,絲竹聲不絕於耳。一頓飯吃完,連翹本還要帶著阿彰四處轉轉,可見我似乎沒什麼興緻,便索性回了家。

我梳洗完畢正打算熄燈休息,連翹卻突然敲門進了屋。她訕笑笑,在我對面的綉墩上坐了下來:「怎麼啦?生氣呀?其實我也沒料到那誰回來了嘛,且這附近也就他們一家戲樓。那盧幼真現今是不開唱了,只打理成家的生意。不是我故意讓她進你們那間的,定是她自己看到的……」

「我又沒怪你,若不是那日桂嬤嬤同我說她已回了原籍,我今天看到她指不定還會被嚇著呢。」我側過身梳了梳頭髮,「早些睡罷,明天一早還得去衙門裡呢。」

連翹話鋒一轉:「她是提不該提的人了罷?」

我眯眼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這披髮的模樣倒有些陌生。

連翹接著道:「難道她告訴你了?」

竹掩窗軒,夜風拂過時,沙沙作響,很是雅靜。我不說話,等她說下文。

連翹的聲音里微有頹意:「你別想套我的話,你若真想知道我今日就告訴你了,但你別告訴成徽,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讓他知道。」

「你說罷。」那日她在茶樓里的欲言又止,我就知道她心裡定是埋了很深的秘密。

「成徽和沈氏什麼關聯都沒有。」她皺皺眉,一口氣說了下去,「都是騙子,明明是自己親生的孩子,非得告訴他,他是旁人生的,是被抱養來的。你說一個小孩子從小被父親說『你不是我親生的,你是我抱養的,你其實是江南沈氏後人,你父親是政治傾軋的犧牲品,是被奸人所害,害得你全家盡毀,唯獨只有你還苟且於世,你要替你的父親出這口氣,成家即便搭上全族,也要助你出這口氣』是不是很大義凜然,連自己族親的命都不顧,只為助你復仇?別傻了,天底下哪有這種事。」

她聲音越來越頹廢:「我起初還真以為他是沈氏後人,才一時衝動將那封信給寄出去了,孫正林後來定是告訴你了是吧?後來再查下去,發現壓根不是這麼一回事。他根本不是什麼沈氏後人,他就是成家人而已。成老爺也真是狠心,自己嫡生的兒子就因為和沈氏之子同齡,就甘心這樣騙。沈家的確曾有大恩於成家,仇的確是可以報,但用這樣的手段未免太卑劣。所以才不怕朝中有人揭發成徽是沈氏後人,才不怕受牽連,去他娘的即便搭上整個成家也要替你父親尋仇這種破說法。無中生有!分明就是無中生有!我看他就是仗著自己兒子多無所謂,真是太寒心了,虎毒還不食子呢,拿自己兒子當棋子還是人嗎?」

「你冷靜會兒。」我遞了杯涼茶過去,心中想的卻是今日盧幼真那一句「理由錯了,便錯一生」。他心心念念堅持了這麼多年的一個信願,到頭來卻是錯得離譜。

的確,他最好還是不要知道這些破事了。可再想想,他就不會自己查嗎?他的手段又不差……興許,已經知道了呢?

我不願繼續想下去。只隨他去吧,他有他要走的獨木橋,哪怕是寒心至極無路可走,他也還在路上……

「被至親欺騙這種事,以後就都不要再提了。」不提就想不起來,差不多時候就會忘了罷?

「也是。」連翹清了清嗓子,起身將扇面窗合起來,「我偶爾覺得不甘心罷了,想想也認識這麼多年,實在沒有辦法看著他繼續錯下去。若沒有沈家那些破事,他在江南定是個風流人物,不知要迷死多少小丫頭,如今卻成了這樣,可見都是命里沒有的東西。」

她轉過身朝我笑笑:「不說了,明天還有得忙呢,還得將那小鬼頭送書院去,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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