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何處清風不舊家

新年匆匆而至,西征大軍亦離開了西京。正月里還未出年,我爹的調令便下來了。

上州刺史,從三品。雖是貶官加外調,但上州卻是個難得的好地方。臨海,又毗鄰江南,氣候溫暖適宜,物產頗豐。連翹得聞消息後笑稱,上州有山有海,很是豐饒,父親大人不必擔心會餓著了。

西京的宅邸仍舊留著,舉家都在籌備南下事宜。

那日回國舅府,我與連翹在後園內喝茶。我問她是否隨同,她卻答非所問:「你去哪兒我跟著便是了。」

「我自然是留在京里的。」舉家南遷,以後我在京中更是沒有地方可去。若是連翹跟著一道走了,我只能更孤單。但我偏偏又去不得上州,修國史的差事我左右是逃不掉的,還不知要修到哪一年呢。

連翹笑笑:「可別將話說得太滿,集賢書院要不要你還不一定呢。你這般玩忽職守的人,不給你停了職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我亦苦笑笑:「我還巴不得被停職呢,樂得自在。」

連翹斂了斂神色:「那就請辭吧,反正姐夫不在京中,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就去上州住一段日子,到時候再回來便是了。何況修國史這等事,若不小心逆了龍鱗,可有你們好果子吃的。即便什麼事沒出,做得合乎上頭人的心意,你們這幫小卒子,最後也未必能留名青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你還是離遠點吧。」

手邊的茶已有些涼,我端起來輕抿了一口,嘆聲道:「我遞過請辭書,被駁了回來。」

「什麼?」連翹一臉的不信,「還有不能請辭之理?就你這三腳貓水平,又不是什麼國之棟樑,根本不值得挽留嘛,這也太荒唐了!」

是荒唐。

她輕壓了壓眼角,忽道:「只有兩種可能,那就是你的請辭書根本沒有遞得上去,中途被壓了下來。或是遞上去,被人故意忽略了。反正這事不管是誰做的,你按照正常程序請辭肯定是走不掉的。這樣吧……」她抿抿唇,「溫太后讓娘親過兩天進宮一趟,似乎是想在走前再見一見。你過會兒去跟母親說一聲,讓她想辦法帶你一起去,求求太后看看成不成吧。」

我聽她又絮叨了一陣子,滿腦子想的都是成徽那一日與我說的話。他既然料到我不可請辭,想必……多多少少與他有些關聯。

這懷疑似有說法,可卻沒有依據與理由。若說他故意與我過不去,也太牽強附會了些。

我索性不去想,便隨著連翹一道去見了我母親,將這事說了。我母親讓我回府等消息,我便趁著天色還早,回了趙府。

這幾天國子監已正常開課,阿彰回了國子監,府里便只剩我與老夫人。老夫人經常閉門不出,我也難得能見她一面,日子比去年此時還不如。我將書房裡所有字畫皆做了個整理,卻驚覺一副我從未題過字的山水上被寫了兩行字。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處清風不舊家。

揮墨洒脫,筆法風雅,實在想不起來是出自誰手。

哪個缺德的人在我的畫上亂題字?意境一點都不對!想想這書房也沒有旁人進,我再看一眼日期,沒過去多久啊,應當是剛下雪那陣子?那日清晨趙偱說心血來潮去書房看了看,可這字跡……也忒不像了。

一個是板正挺拔,一個是風流秀雅,我單薄的想像力實在不能將這兩者聯繫到一塊兒去,便索性同其他畫紙一起放進了柜子里。書房被我這麼一整理,大大小小的木柜子倒擺了好幾個,看著倒像是要出行的樣子。

我倒是想走,哪怕去不了上州,去西邊也好。雖說那地方不夠豐饒,在傳聞中卻也有足夠魅力。

又等了兩日,我娘親一早便過來了,她一見我,便囑咐我去換衣服。我換上許久未穿的冬日官服,上了她的馬車,便一道往宮裡去。

我問:「怎的這麼容易?」我還以為再次進宮見我那姑媽不容易了。

我娘瞥瞥我:「的確容易,我都未開口,是她遣人到府里來,讓今日帶你一道去的。我看恐怕是有旁的事,你也不必擔心,若有事我幫你擔著。」

還能有什麼事?我輕蹙蹙眉,如今還耗著的,除了宋婕的事,就只有珠雲了。賜婚一事雖未有明確旨意,旁人可能還不知曉,但鄒家前陣子先遞了吉貼,恐怕太后是知道的。不知道這位冒充鄒雲的盧幼真姑娘,還在不在宮裡呢……

見到太后已是到了晌午時候,溫太后竟直接讓人傳膳,讓我和娘親陪她一道吃。我在一旁默不作聲,等小心翼翼吃完了飯,我娘親倒是先將我請辭被駁回的事說了,還說如今既已嫁作人婦,繼續在朝中做事也不合適。

溫太后微點點頭,也不表態,突然看向我道:「連永的意思呢?」

我跪下回道:「微薄之力,實在擔不起修國史之重任。」

她又點點頭,說:「你起來吧。」她偏過頭,同身旁的宮人道:「桂嬤嬤,上回哀家過壽時,江南府上貢的綉品可還在?領著連永去挑一幅罷。」

那桂嬤嬤應了聲,便領著我往西暖閣走。然到了西暖閣,她卻領我從偏門出了寢殿。我又不好多問,她只顧領著我往外走。宮闈禁地本就地形複雜,拐彎抹角轉來轉去,我就暈了。但越走越偏僻,末了我都覺著這地方不似宮裡了,她突然回過頭,淡淡說了一聲:「溫大人,快到了,您不必擔心。」說罷突然從袖袋中取出一隻小瓷瓶來遞給我:「大人您先收著罷,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讓您送她個體面。」

她?

我略怔忪,桂嬤嬤卻已轉過身去,領著我繼續往前走。我將小瓷瓶收入袖中,跟著她走到了禁中監牢。牆角的青苔正盛,屋檐下結出的冰凌噗嘟噗嘟地滴著水,門口有人看守,桂嬤嬤過去遞了腰牌,示意我進去,又道:「溫大人,奴才在外面等著。」

石磚砌起來的牆,石板封頂,連地面都是陰冷冷的石頭。我剛走進去便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沿著那促狹的走道往裡走,忽聽得鐐銬撞擊的聲音,我心下一驚,再往前走進步,便看到了披頭散髮的她。

這石牢里竟連個透氣的窗子都沒有,走道里的燭火忽明忽暗,我已覺得有些悶。宋婕看清來人後突然大笑起來:「沒想到竟然是你!我就知道大理寺的人已是懶得來了……你過得不好受吧?」

她的臉色出乎意料地蒼白,手指上全是血,脖頸間隱約可見幾道抓痕。我握緊了袖中的小瓷瓶,默不作聲地等她繼續說。

她冷笑一聲:「恨我沒有用,已死之人不會再喊你一聲娘親,不論你以後過得有多好,她永遠是你心裡的一根刺,除非你也死了,否則不會有被拔掉的那一天。趙偱也是一樣,你們都要帶著刺度過餘生,即便心照不宣不去提,也還是會疼,慢慢地疼死你!」

石屋裡能隱約聽見外面冰雪消融的水滴聲,一點點像是要滲到心裡去。我覺得太陰冷,不想留很久。

「沒有那麼重要。」我緩緩道,「你為人處世可念及過一點情義?你母親受你牽累,如今在大宛生不如死。為人執念過了頭,總不是什麼好事。」我隔著牢門將藥瓶放在了案上,慢慢道:「我送你一程,祝你走得體面。」

她冷笑道:「你就不執念嗎?」

我低下頭,轉過身去,面對著石監的大門,微抿了抿唇角,嘆聲道:「但我放下了。」

人在愛欲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那日傍晚在集賢書院中念到的這一句佛經,竟不自覺地又浮上了腦海。走在石磚上有清細的聲響,我走到盡頭,輕叩了石門,門閂移開,陽光迫不及待地灌進來。我低頭看一眼冰冷地面上的這一塊久違的陽光,知道它很快便會消失,陷入更長久的陰冷里。

我走出石監,門閂重新關上,重重的鐵鎖重新扣上,身後卻已是一片暖融融的日光。

彷彿從一場夢裡走出來,我沉默了一路,再次隨桂嬤嬤回到溫太后寢殿時,她遞了禮盒給我,似是不經意般提了一句:「溫大人,珠雲姑娘前陣子因唱錯了曲子被罰,如今已回原籍了。」

我微怔,桂嬤嬤淺聲道:「太后娘娘亦有難處,但能幫到處,皆已儘力了。」她略頓了頓:「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我捧著禮盒回到前殿,太后娘娘笑道:「看樣子是挑花眼了,挑了這麼久。」

我娘親自然知道沒這麼簡單,但仍是微笑著拉過我,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我娘親不問我今日到底是何事,我便也沒有開口。

等了兩日,吏部突然差了人送了文書過來,卻是調令。

江南府,修府志。

我十分驚詫,因為這一切都與成徽所說一模一樣。他說我必然會去江南修府志,如今來了調令,當真就是去江南修府志,甚至還替我升了品級……

我很是憂心,不知這一切到底是誰在控制,又不知成徽到底想做什麼,便想著無論如何得在離開前再見他一面。

可我見不到他,就連孫正林也見不到他。他稱病在家,閉門謝客。鄒敏倒是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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