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兩相歡

我緊閉著眼,眼眶卻酸脹得發疼。嗓子發乾,喉嚨口堵得越發厲害:「手太冷了,讓我取取暖好不好?」

他握住我的手,大拇指輕輕划過虎口處,反覆摩挲:「騎馬過來的?看樣子似乎練得很是勤快。」

虎口處的勒痕還未消退,我想若是繼續騎馬,不用過多久,便要長繭子了。

他拉我在床沿坐下,從一個裝滿瓶瓶罐罐的木盒子里取了瓶藥膏出來,又起身端過木架子上的銅盆,絞濕了手巾替我擦手。我低頭不說話,只看他不慌不忙地做著這一切,捨不得走神。

塗好藥膏,他看看我,臉上浮起一絲淡笑來:「怎麼將這身衣服翻了出來?還扮了男裝……以為這樣能混進來不成?」他微微俯身,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微怔忪,他卻已抽去了我束髮的簪子,頭髮倏地散了下來。

「恩……」他的聲音裡帶了些淡淡的鼻音,「還是我的簪子。」

這一支玉簪他不常用,太過文雅。我抓了抓頭髮,忽地瞥見案桌上的酒袋,對哦,我還帶了酒。我倏地起身,抓過旁邊案桌上的酒袋:「有杯子嗎?我陪你喝酒!」

他淺抿了抿唇,淡淡道:「軍中不得飲酒。」

我愣了片刻,旋即又笑笑:「沒事,那我喝。」

我迅速拔掉塞子,猛灌了一口酒。這一口喝得太多,我彎下腰拚命咳嗽,隨手就丟了皮袋,裡頭的酒便流出來,屋子裡瞬時多了幾分酒香。

我踢掉靴子爬上床,扯過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旁邊卻只有一個枕頭。我抱著被子看看他,他淡笑笑:「床板有些硬,若是嫌不舒服我再去給你拿一床被子來墊著。」

他方要放下床帳,我立時湊了上去,伸手攬過他的頸,在他耳側小聲道:「不用了。」

趙偱身子一僵,我便緊攬著他直直向後倒去。本以為後腦勺撞到硬床板會疼得厲害,可一隻手卻提前伸到了我的腦後。他輕輕皺眉,卻又隨即展眉道:「若是手撞殘了怎麼辦?」聲音極低卻帶著難得的戲謔味道。借著昏昧的燭光,他的神色竟出乎意料地柔和平靜。

我怔怔看了他一會兒,回過神來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驚覺他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我淺笑笑,揪過他的前襟,一個翻身反將他壓在了床上。我低頭吻下去,手探進他的衣襟內,他卻一把搭住我的手腕,神色里一片清明。

我抬起頭,緊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兒,便又低頭扯開他的領口,不知輕重地吻過他光滑的脖頸,舌尖淺淺觸到他的喉結,又一路向上,直至耳根處,我含糊低聲道:「今日可由不得你說不要。」

他倏地伸手捏住我下巴,逼我正視他,眼中竟浮有淺淺笑意。他略仰頭,與我貼得更近,忽地深嗅了嗅,微微啞聲道:「既不能喝酒,聞一聞也是好的。」

我見他此般笑臉,心中卻是沉沉。我剋制著自己的糟糕情緒,熱切地回應他。

我們對彼此的身體並不陌生,然今日卻覺得不論如何縱情都沒有辦法靠得更近。我緊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出聲,過往一切在腦海中走馬燈似的匆匆閃過,心底越發疼。好似只有這樣的疼,才令人清醒,令人察覺到一絲絲真實。

我倏地鬆開掐進他後背的手,他卻緊緊回抱了我,抬了一隻手理了理我額前的發,指尖又移至我臉頰,低聲道:「又流眼淚?是有多捨不得我?」

我沒好氣地抬手擦掉臉上的些許淚水,偏過頭道:「傻子才捨不得你!」

他扳過我的臉,呼吸聲清晰可聞。他看了我許久,用低低柔柔的聲音說道:「你呀,不單單是傻子,還是個騙子。」

他伸指輕戳戳我心口的位置:「你可說過一句真心話?」

「怎麼沒有?!」

「你的擔心、害怕,從來都只放在這裡。」他輕聲嘆息,「以前跟著父親時,總是領兵做先鋒,那時也從未想過會失敗這樣的事,或是即便失敗了,不過就是一條命而已,不足掛齒。如今卻……」

人一旦有了牽掛,做事便瞻前顧後,沒有那麼果敢了。他逐漸黯下去的眼眸又逐漸亮起來:「連永,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去過的地方屈指可數。」我大約猜到他的用意,略停了停道:「其實去哪裡無所謂,只要人活著,還能在一起,在哪裡都是一樣的。」除了生死,人生根本沒有什麼大事。無生已死,還能談什麼其他?

「你總肯說一句真心話。」他握緊我的手,體溫便順著皮膚一直熨帖進我的心裡。我展開手與他十指相握,看著他亮若星辰的眼眸,忍不住靠了上去,順著挺直的鼻樑一直吻到他的唇,舌頭撬開他的牙齒,與他死死糾纏。

我握著他的手更緊,像是恨不得永遠不要分離。這個吻持續了很久,窒息感越發重,心裡悶悶地痛,迫切地想要佔有這個人,卻並非因為有多快樂,只是想離得更近些,更真實些,狠狠擊退心中那些對未來的猶疑與惶恐。

我們在疲倦中睡去,可我睡得並不踏實,一來認床,二來我並不想就這樣睡過去。昏昧的燭火在床帳外跳動,透進帳內的微弱光線打在他光潔的額頭上分外柔和,這眉眼我如此熟悉,不是因為像某個人,而是——他就是他,是我的夫君,是趙偱,僅此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從他臂彎里起身,伸手小心地撈過床里側的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夜晚特有的清冷一下子襲來,空氣中隱約泛著酒氣,我穿好中衣,心中卻越發清醒。時光總是毫不留情地往前走,這一夜眼看著就要結束,我怕等他醒來,我便捨不得走了。

我拿過他的舊軍衣方要往身上套,一隻手卻突然搭上了我的肩,趙偱的聲音在身後清清冷冷地響起來:「可是要走了?」

我慢吞吞地繼續穿衣服,他倏地將我轉過身去,坐在床沿微抬頭看著我道:「外面全是守衛,你當自己出得去?」

他神色看起來比誰都清明,完全不若剛剛醒的模樣。我一時語塞,他軟下聲來:「所以說你既是騙子又是傻子呢……」

他將我穿到一半的外衣剝下來,掀開外側的被子一角,說:「既然不想睡,就不睡了,我們多說會兒話,等天亮了我送你走。」

我躺進去,他將手臂橫過來,輕攬著我道:「我何嘗不是抱著與你一樣的心思,以為回一趟家就捨不得走了。有天夜裡,我都快到門口了,還是折了回來。」他微微側過頭,另一隻手輕理了理我的髮絲:「你是不是也做過這等事?我看你極擅長。」

人在晚上和白天其實是不同的狀態,晚上容易卸下防備與面具,每一張臉都變得生動起來。可我仍是沒好氣地否認:「怎麼會?我瘋了不成?」西京大營又非我想進便能進,這個月來,能夠每日遙遙望著,其實已經足夠。

「你呀,心中不知多少鬱結,真想看看你的心,到底是有多紛雜。」他今夜總用這樣的語氣來與我說話,可我卻未察覺到一絲不適。

我翻個身,面朝著他,卻也不答話。其實我想過,若我們只是平凡夫妻,興許便不會有如此強烈的情感體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過著淺溪般和睦的日子,一輩子說過去就過去了。

我又想起那個盒子,掌命司的盒子。何為幸,何為不幸呢?眼下我能握住的這一切,已皆是幸運。我正色道:「等你得勝歸來那一天,我站在城門口迎接你。」

他輕闔了眼皮,微張了張口,一如那天傍晚在天棚底下所說的那樣,他輕輕地一字一頓道:「定——不負卿意。」

其實我心裡明白,他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那就讓我在你的臂彎里再好好睡一覺罷。

濃濃的倦意襲來。拋開一切擔心,我閉眼入眠,腦子裡一片空白。

然再次醒來時,我卻已在府中的卧房裡。我睡得那麼死嗎……還是這根本就是我做的一場夢?我心下一驚,低頭看自己的衣服,卻是一件乾乾淨淨的裡衣。我扯開衣領子,看到頸下幾塊小小的淤痕,驀地瞥到左腕間多出來的一隻玉鐲,心中一凜,才倏地回過神來。

是真的,不是夢境。

我坐在床上難過得直不起身來,一室的陽光分外刺目,讓人睜不開眼。

我偏過頭,看著明晃晃的窗戶,竟假得還像置身於夢中。

我披衣下床,今晨的陽光打在身上竟有微弱的暖意。新套在腕間的那一隻玉鐲雖已染上了我的體溫,卻仍舊讓人覺得有一絲沉,察覺到隱隱約約的不適。據說玉鐲這樣的東西,戴久了,便彷彿成為身上的一部分,不會察覺到負累,若不刻意去關注,也絲毫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可一旦摘下,這隻手上卻又總覺得少了什麼,怎麼都不對勁。

我走到院子里,臘月末的梅花迎雪吐艷,開得正盛。

一樹獨先天下春,我彷彿能從那幽幽暗香中嗅到隱約春意,從容淡雅,直抵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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