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雙雁

她說完便要拉我們起來,連翹笑笑道:「娘親這樣子倒像是要哭一般,不過才一年多沒見我,就想成這樣?」

我娘親看看她,起身已將她拉了起來:「就你嘴皮子厲害。」

我亦跟著站起來,看一眼廳中的人,心中百感交集。小僕過來加了凳子,我與連翹便坐了下來。連翹道:「現下雖然已抓到了縱火之人,也查得七七八八了,可父親還未復職,不知父親有何打算?」

我爹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來:「隨他去吧。」

「父親可是說沒打算,只順其自然?」連翹抿抿唇,又笑道,「可皇上未必這樣想,父親這年紀,離請辭養老的日子還早著呢。」

我爹神色依舊淡然,不急不忙道:「工部是待不住了。」

我爹一生心血幾乎都耗在了工部,如今卻不得不離開,於他而言,如果不能繼續留任工部,恐怕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我伸手接過小婢遞過來的茶盞,捧著暖了暖手。連翹又道:「既然如此,父親不如去個舒服的地方做一回閑人。辛苦了大半輩子,發掘些新愛好也未嘗不好。」

她方說完,我娘便接了口:「以為誰都像你能這樣自在?」

「也是。」連翹攤手一笑,「我便是這家裡頭最不務正業的閑人,娘親莫要責怪。」

我爹擺了擺手:「罷了,今天也不早了。」他看向我:「連永,你是要回趙府,還是在這兒歇?」

「還是回府罷。」我站起身,淺笑道,「爹都下了逐客令,就不久留了。」

我娘道:「就留在這裡罷,這麼晚了,天太冷,在這兒過一宿也沒事,難道趙偱還會說什麼不成?」

連翹忽偏頭瞧了我一眼,說:「沒事,我陪姐姐一道回去。」她又看向我爹,道:「父親,有些話女兒想單獨與您說說,不知方不方便。」

我爹微愣,卻旋即起了身,道:「去書房罷。」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弟弟弟媳及幾位姨娘,再看看我娘親,臉色似乎都不大好。連翹隨即湊至我耳邊道:「你再等會兒,我過會兒就回來,咱一道走。」

她說著便隨我爹出門了,我娘親拉過我,悄悄問:「你同我說實話,是不是趙府出了什麼事?」

我低聲回:「沒有。」

她一副不信的模樣,說道:「方才我一提到趙偱,連翹便幫你打馬虎眼。你們倆什麼性子我還不知道嗎?不過你到這年紀了,且這兩年也愈發懂分寸,有些事我也管不到了。我就一句話,別總一個人熬著,那樣誰也幫不上你。」

我點點頭,又同她絮叨了這陣子的一些瑣事,後來見連翹回來了,便出了府。

回去的馬車上,我問連翹是如何得知府外禁軍已撤的消息,她輕彎了唇角道:「多留點心便好了。你這些日子只顧著忙你們府里的事,自然無暇顧及家裡的事。也是今天下午時剛撤的——」

她忽地壓低了聲音道:「我還聽聞,朝中最近會有大變動。那縱火之人,與鄒之道可是有牽扯不清的關聯。父親被禁足的這段時日,大理寺和刑部可是明裡暗裡地過招呢,皇上那裡的摺子據聞都壓成堆了。依我看,鄒之道即便想安安分分繼續做他的相國,恐怕皇上也不會允了。他們家最多留一個鄒敏,其餘人……恐怕都得外放。不過這事我們也管不著了,父親既然不能繼續留任工部,想必京城也是不能繼續待的。我爹這一批都是老臣了,皇上如今看膩了這幫老臣的爭來斗去,早就想將自己的心腹提上來了。用方才爹的話說便是,這世道終歸是年輕人的,老一輩兒都得滾蛋。我昨天還聽人說,皇上已經讓禮部著手準備明年開恩科了呢。不過話說回來,國庫吃得消嗎?」

是啊,還得支持西邊的戰事,可夠戶部愁的。

連翹突然伸手戳了戳我:「我見姐夫好些天都沒回過府了,難不成傳聞是真的?」

我略蹙眉:「什麼傳聞?」

「說是皇上想吞了那邊?」她指指西邊,「我還聽說最近兵制可能會有大變動,密令都已經先下去了。若不是為出戰,不可能大費周章地重新整編調動軍隊。」

「你都哪兒聽來的?」趙偱那日也叮囑我說此事不必外揚,可連翹竟猜度得如此像樣。

她淺笑笑:「人開心的時候總難免說漏幾句。有些人一遇著漂亮姑娘,就跟著了迷魂陣一樣。不說旁的,就光合蘭苑那些姑娘,本事就超出你想像。什麼時候裝傻什麼時候裝聰明,拎得清清楚楚。再說了,朝中又不是死水一潭,有些動靜,猜猜也基本八九不離十了。」

昏昧光線里她眨眨眼:「我不信姐夫沒有同你說過這些事。」

我岔開話題,道:「你方才與父親說了什麼?還這樣神神秘秘的。」

「就朝中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唄。」她頓頓,看看我道,「還有你府里的事。爹娘被困了這麼些時候,外面發生什麼事壓根兒不知道。爹說了,不打算去多過問,這些事左右也愁不到他了。」

我輕撩起車窗帘子,朱角巷在視線中越來越遠。那一日趙偱帶我與阿彰到朱角巷吃早茶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大雪天里我們騎馬去雁棲湖的路上,四下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我微怔了會兒,突然想起來,自那日之後,我便再也未騎過馬。

連翹的手伸過來,掰開我攥著帘子的手:「又走神,冷風直往裡灌,你不冷我可凍死了。說說吧,想什麼呢?」

我看著被重新壓好的車窗帘子,輕嘆一聲:「沒什麼,突然想騎馬了。」

「騎馬?」她的手立時又探過來,摸了摸我額頭,「你還會騎馬?!天吶你背著我都偷偷學了些什麼東西?難不成……姐夫教你的?」

「不算會吧。」我將視線收回,「我就騎過一回。」

連翹突然頗有些感喟地笑了笑:「你小時候豪情壯志呢,還說要騎馬去西邊找——」她倏地停住,盯著我道:「不介意吧?我看你似乎已經徹底放下了。」

我搖搖頭:「淡了。」

她笑笑,往裡頭靠了靠,輕嘆了一聲:「真好。」

此後每天連翹都睡到日上三竿,但她也並沒有在趙府多留幾天,便搬回了國舅府。她這一走,府里更加清冷。阿彰還在陶家,國子監來人催過好幾次,我也沒有法子。

天氣只是一味地更冷更冷,西京從來沒有哪一年冬天像如今這樣,濕漉漉地冷著。陶里的葬禮定在臘月初三,由是留足了時間做準備,葬禮那天不急不忙,一切都很順利。那天葬禮結束後,我帶著阿彰走在趙家的墓地里,路過一株株高高低低的松樹,一塊碑一塊碑地慢慢看過。

阿彰一路都安安靜靜,他太了解墓地意味著什麼,也知道永遠沉睡的靜謐與孤獨。我在沅沅的小小墓碑前停下來,喉嚨口仍是又堵又澀,新土已舊,祭品成灰,她可找到好人家投胎了?

又或許生命的盡頭根本什麼都沒有。死生往複的願想,不過只是空寄託。

阿彰突然指著天空說:「嬸娘你看,這麼冷的天,還有雁……」

一雙灰雁孤獨地劃破長空,似乎迫切地想要飛往南方。這會兒早已過了候鳥遷徙的時候,這樣長途跋涉,路途之中必定凶多吉少。也不知是何時聽人講起,灰雁從來都是成雙成對,若有雛鳥出生,亦是雙方共同撫育,不似其餘一些鳥類般薄情。但願這樣的一雙雁,即便到不了南方,也能挨過這個濕漉漉的寒冬。

我仰頭看他們逐漸消失在視野中,心中感慨萬千。天空太高太遠,走在地上的我們沉重又微渺。萬物循著自己的軌跡死生榮枯,不過都是同一個結局。

疾勁朔風裹挾著衣角,發出獵獵聲響。風愈發大,我俯下身同阿彰道:「阿彰,跟嬸娘回家好不好?」

阿彰抿著小嘴,用力地點了點頭。

今日特意騎了馬過來,阿彰看我往墓園南邊走去,有些納悶,看到我牽著馬過來即刻又睜圓了眼睛。我正打算抱他上馬,小傢伙苦著臉小聲道:「嬸娘不會讓阿彰摔著的對不對……」

原是不信任我!我僵了一天的臉不由苦笑了笑,隨即便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嬸娘若是讓阿彰摔著了,阿彰便去找叔父問個明白,就問他『叔父是怎麼教嬸娘騎馬的?還讓阿彰摔著了!』好不好?」

他點點頭,仍舊苦著一張小臉,將手伸給了我。我抱他上了馬,他立即俯身摟著馬脖子,好像真是怕摔著一般。我握住韁繩上了馬,一夾馬肚子,它便很是乖巧地往前去了。

北風刮在臉上頗有些疼,我總是能想到那一日的雁棲湖。

順順利利到了府中,我抱阿彰下了馬,送他去見了老夫人,便又回到門口,騎了馬往西京大營的方向去。

黃昏左近,陽光打在身上沒有一絲暖意。馬跑得很快,我險些又要摔下來。距西京大營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時,我倏地收住了韁繩。馬兒喘著氣,馬蹄不安分地踢著地上的泥土,我下了馬,拿下系在鞍上的皮袋,皺眉喝了一口酒。

我遙遙望著西京大營,心中不知是酸楚還是想念,突然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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