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路

本來步履匆匆的他突然放慢了步子,走到我面前,停了下來,不急不忙地道了一聲:「溫講書。」

「你來做什麼?」先前林都尉與趙偱談話時,所言李子並未離開京城,且以大宛王族的身份上書請求入宮覲見,極有可能是為了宋婕被疑為細作一事。想來他若真是到西京來遊學,必定早就離開了,如今都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竟還留在京中,想來也並非是簡簡單單的遊學。

還未來得及思索更多,便聽得他道:「許久不見,溫講書倒是比以前更凶了。」

他漢文的流利程度令人訝異,進步可謂神速。我微壓了壓眼角,道:「若無事還請你離開,趙偱並不在府中。」

「想必他即使在府中,也是不願見我的。」他頓了頓,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低眉道,「還麻煩溫講書親手將這封信交到他手中,我今日便離京了,料想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見了。」

他方要告辭,兩名小廝便匆匆跑了過來,他掉過頭瞅了一眼這兩人鼻青臉腫的模樣,淡淡說了一句:「將軍府的守衛太差勁了,溫講書你且多保重。」

我手中還拎著食盒,腳走聲漸漸遠去,兩名小廝跪在地上認錯,我懶得去管,便又上前敲了敲門。

那丫頭再次出來時仍是寡著臉,卻道了一聲:「夫人進來吧。」我方進屋,她接過我手中的食盒,領著我往西閣走。可老夫人不是素來住東閣的嗎?我正疑惑,她已領著我過了好幾道門,到最裡頭一間屋子時,突然停住了。屋子裡安安靜靜,原本跪在軟墊上的老夫人見我來了,緩緩起了身,遞了一支香給我。

前面案桌上安安靜靜地擺放著好些個靈位,白燭費力地燃燒,空氣中儘是香火味道。我上了香,跪下來拜了一拜,卻聽得老夫人緩緩道了一聲:「跪著罷。」

她正要走,我仍是跪在原地,喊住她道:「老夫人,我有要緊事。」

她卻異常寡淡道:「若是阿彰的事,就不必與我說了。」

我從懷中將陰陽先生寫的那封信拿出來,伸手遞給她的丫鬟。那丫鬟低頭看我一眼,仍舊是扶著她,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老夫人,這……」

她慢慢道:「拿過來罷。」

丫鬟伸手接過去,遞給老夫人,她只打開稍稍看了兩眼,便又遞迴給小丫鬟,語氣清寡而淺淡:「燒了罷。」

「老夫人!」我倏地喊住她,「阿彰到現在也不知去處,您真的不擔心嗎?趙偱昨天被急召入宮,如今還未回來,您也當真不在意么?」

可她偏過身,看了我一眼慢慢道:「我讓你起來了嗎?」

我這才驚覺自己情急之下竟站了起來,遂又重新跪了下去,聽得她道:「連永,我不想動怒,也知道你分得輕重。你出身世家,知世家之苦。你有無想過,若是偱兒當真去駐守邊疆一輩子,於你又有何好處?他與懷寧雖在性子上頗有些差別,但兩個人都太喜歡孤注一擲。他說他有法子,他能有什麼法子?為人臣,憑什麼同帝王談條件?當年懷寧——」

她雙眉緊蹙,似是不忍:「若不是為了陶里,又怎會去打那一仗?不去打那一仗,又怎會——」她聲音微顫,接著道:「又怎會慘死疆場,為國捐軀……趙家清名,是一摞摞白骨堆起來的。戰事疲民,一將功成萬骨枯,即便打了勝仗——」她指著那些牌位一字一頓道:「他們心裡,開懷過嗎?」

眼前有些許模糊,聽得老夫人嘆聲道:「我老了,活到這個年紀本是什麼都不圖,尋個地方安安靜靜地養老是最好。可人一日活在這世間,便逃不過這些事。我是不忍心看著偱兒再走上他父親或是懷寧的老路。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若當年他父親不帶他去西疆,只許他做自己樂意做的事,現下他也不必整日愁眉。罷了……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即便娶了鄒二小姐,也一樣要負著趙家的重擔,那麼遠的路還是要走。他若願意一搏,你就姑且聽天命,隨他去罷……」

她說罷便離開了屋子,門被關上時那重重的聲響將我的思緒拖了回來。

我跪在靈前不知想了多久,心裡泛起絲絲澀然。

似乎一場大風雨將至,很多事都將重新洗牌。這個年關,註定是不能平靜度過了。

回想起剛入府那段時日,雖非真豁達,卻也常常沒心沒肺地與生活玩笑兩把。轉眼間,人卻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實在太不可思議……

不知過了多久,膝蓋從發麻到漸漸沒了知覺,興許是餓昏了頭加上昨晚上沒睡好,我兩眼一黑,便悶頭往前栽了過去。

後來被踹門聲驚醒,我費力撐開眼皮,趙偱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聲音聽起來也飄忽得很。

後背被人攬起,腳下一騰空,我抬手揉了揉痛得厲害的太陽穴,這才察覺已被他抱在懷中。

「回來了?」我一張口,聲音卻有些啞。

他抱著我出了門,穿過長長的廊道,也不說話,徑自往卧房走去。一進卧房,他便將我放下來。我坐在床沿,他俯身捲起我的褲管,至膝蓋處又停下來,拿過抽屜里的小瓷瓶,輕蹙眉抱怨道:「你這是跪了多久?」

沾了藥膏的指尖有些許涼,我低頭看看他,又問道:「才回來的么?」

他不答,替我擦好葯之後只兀自道:「你方才是睡著了還是暈了?」他略抬頭,牢牢盯著我的眼睛道:「沒吃飯?我看你就同那小孩子一般,連自己都照顧不到。」

我抿了抿唇,方要說阿彰的事。他卻開了口:「昨晚上剛到門口,府里的下人便同我說了阿彰的事,我囑咐林都尉去找了。今日我剛出宮,他便告訴我找到了陶里長兄,他住在城西一家客棧。」

「阿彰接回來了么?」

「沒有。」他將我的褲管放下來,低著頭兀自說道,「陶里家的那位兄長說,若不能見到妹妹的靈柩下葬,便不會讓阿彰回府。你且放寬心,他不會對阿彰如何。」

我想起老夫人先前連這件事提都不想提的模樣,便告訴趙偱陰陽先生那封信似乎沒有起到作用。

他淺應了一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隨即目光落在我胸前。我猛地低頭,信封從前襟夾領中露出一個角來,我連忙將信拿出來遞給他:「這是李子讓我轉交給你的,說是要離開西京。大約是要回大宛了罷。」

他眼角微微下壓,拆開信封略看了幾眼,便又放回去:「他還同你說了什麼?」

我搖搖頭:「沒有說其他。只是,守門的兩個人被他打了,他是硬闖進來的。」全然不似以前的李子。

「他原先便這樣。」趙偱看看我,手指突然撫上我的唇,說道,「太幹了,先喝點水罷。」說罷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壺,卻又道:「茶是冷的,我出去一下,順便讓伙房給你準備些吃的。想吃些什麼?」

我坐在床沿仔仔細細打量他一番,末了道了一聲:「喝碗粥罷。」

「只喝粥又怎麼行?」他邊說著,先是將皂靴換下,又走到屏風後頭換衣服,「你眼裡全是血絲,面色也差得很,昨晚沒有睡?」

我偏過頭去,隔著屏風道:「你百步笑五十步的壞毛病看來是沒得救了。」方才他一臉疲態,想必也是極倦。

我起了身:「你先睡會兒吧,我方才也算是眯瞪過了,我去伙房看看,順便去瞧一瞧連翹。」

料想他應當也沒有吃飯,我便去伙房要了兩碗熱騰騰的紅豆粥。先喝些粥補會兒眠,等晚些時候起來再吃些別的罷。路過連翹客房時遇著一名小婢,便問她連翹去了哪裡,她卻回我說連翹天剛亮便出了門,現下許是還未回來。

可又去見什麼人了?我眯了眯眼,端著漆盤進了屋。

我瞥了一眼角落裡的暖爐,屋子裡似乎是暖和了些。趙偱坐在床沿看書信,頭髮皆放下來,只著一身中衣。這未束髮未系腰帶的模樣倒是少見,我將漆盤擱在案上,端了一碗粥遞給他:「吃完了再看罷。」

他接過去,挖了一調羹粥,忽然道:「我差了你多少個壽禮,這個債可是記下了?」

「放心吧我都寫在簿子里了,一筆一筆清清楚楚,等著你還。」我端起粥兀自喝起來,又聽得他道:「陶里得了誥贈。」

「恩?」他怎麼突然提到這個?

「大約就這兩日罷,誥贈就要下來了,屆時即便母親不允,他們也終究能葬在一起了。」他說得很是輕鬆,又低頭吃了一口粥,「其實我也未想到,會這樣容易。」

眼皮忽然跳了跳,我用力閉了閉眼,又睜開道:「你去向皇上請誥贈?可——」

老夫人那一句「為人臣,憑什麼與帝王談條件」一下子就從腦海里冒了出來。

他仍是低頭喝粥,語氣平淡:「順便提的罷了。」

「順便?!」我倏地坐正,「你還提了什麼?你又以什麼來換?可是與你那一道摺子有關聯?」

「你不用急。」他緩緩道,「皇上擔心兵權太散會出事。他既有意要改兵制,我便先遂他的願。趙家素來與朝政牽扯較少,也是難得的一心為主,但時間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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