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舊情

連翹低頭又喝了一口茶,臉上略有笑意,這不慌不忙喝完茶,才偏過頭去慢悠悠道:「聽陳媽媽說,你近來是相府的常客,可是被寵到天上去了?」

那女子低了頭柔聲道:「溫先生可真是說笑了,奴家再是出入多富貴的地方,到底也賤籍。」

「哦?鄒相那麼寵你,就沒想替你脫了樂籍?這機會可當真是千年難遇呢。你素來聰明,怎麼也不好好把握這時機?陳媽媽可都希望合蘭苑的姑娘們有個好歸宿呢。」

我坐在一旁雙手握著茶杯瞅著她倆,連翹眼角含笑,可語氣分明是在嚇唬人。那姑娘也不是吃素的,回道:「奴家有今日,也是得溫先生相助,境況比起以前來雖好了許多,卻還是不敢忘本,攀高枝這等想法是萬萬不敢有的。出身卑賤如今也能衣食無憂,已是萬幸了。」

連翹輕彎了唇角:「攀高枝也不是不可以,關鍵得是攀對了枝頭,別不小心驚了枝頭上原本就築好的巢。」

那女子微微露出一個笑來,低聲應道:「溫先生說的是。」

連翹將推了一盞茶過去,順帶著從袖中取了一方錦盒出來:「從揚州帶回來的香粉,我也用不著,物盡其用才好,你帶回去試試看。」

那女子雙手接了盒子,回得異常謙卑:「多謝溫先生。」

連翹瞥我一眼,又道:「陳媽媽知道你出門往這兒來了嗎?」

女子回道:「由是要去相府,陳媽媽沒有多過問。」

「好了。」連翹軟聲說道,「在這兒逗留久了也不好,去晚了怕是相爺府也要著急了。你替我將事情做好,至於好處,自然不會少了你。」

那女子起了身,朝連翹微微福了個身,便系好斗篷退了出去。

房門關上,連翹將目光收回,伸手拿了塊點心就往嘴裡塞,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方才讓她做什麼事來著?我怎麼好像沒聽見……」

「讓你聽見還了得?」她抬頭瞥我一眼,繼續吃點心,「這兒桂花糕很好的,你不試試?」

見我沒出聲,她拿過絹帕擦了擦嘴角,喝了口茶道:「這丫頭伶俐得很,且也不是頭一回替我做事,根本不用人擔心。色字頭上一把刀,鄒之道那個老匹夫遲早有一天死在女人手裡。」

「你要?」我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驚疑地看向她。

「亂說什麼呢?」她輕蹙蹙眉,「我是那麼兇殘的人嗎?要咔嚓也輪不到我動手。再者說了,這丫頭替我做了這麼多事,我讓她去干殺人放火的事不是將人往火坑裡推么?這些官妓啊,外人都以為最好的結局是找個高枝嫁了從此脫了樂籍,可真正走上這條眾人艷羨之路的,多數都沒有好結局。身負樂籍時,縱情歡場以色事人;脫了樂籍,到高門深院裡頭當個侍妾,繼續低賤不說了,連原先有的自在都沒了,且依舊還是以色事人,等年老色衰,或是府里有了新人,隨即又被踢到一邊,連貓狗都不如。」

她頓了頓,接著道:「其實這麼些年,在外看穿這些事,早已沒有起初時的憤慨了。這些姑娘雖說都是清倌人出身,出賣技藝為生,可男人哪裡是只看中她們這所謂才情?」她輕嗤一聲:「混跡歡場的男人,哪個是專情認真的好東西?但凡有些腦子的姑娘,都知道依附這些男人不靠譜,便索性努力將自個兒給捧紅了,攢夠了錢替自己贖身,一走了之,當個居士。她們到底和純粹出賣色相的女子們,有那麼一點點差別……」

她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我愣是從她語氣里聽出一絲惋惜的意味。連翹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千金,同這些地位卑賤的人來往,當年不知有多少閑言碎語來戳人脊梁骨。如今細看來,倒有些高於小兒女情誼的英雄相惜氣魄。

說書填詞人對這些無奈流落煙花之地的才情女子,有這番感喟,倒是不易。

她身子往後靠了靠,看著窗格子幽幽道:「姐姐,我並非笑貧不笑娼……只是為何人生來,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卻得不到更多甚至只是相同的回報?因為出身?誰不是母親苦度漫長孕期後生下的血肉軀呢?」

我看看她,心說這小丫頭也快二十歲了,倒是將當年的苦惱一口氣說出來了。苦惱雖是當年的,可想必到了如今依舊想不明白吧?

我擺弄著食碟上的一塊糕,嘆聲道:「連翹,你有沒有想過其實自己看到的並不周全。士族子弟的確是享了旁人不能得的尊榮富貴,但這所謂富貴不過是依附著聖眷恩寵,若是失了勢獲了罪,瞬時便煙消雲散,到頭來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你結識的那些人裡頭,難道就沒有原先富貴,後來被迫沒入賤籍的嗎?世事盛衰枯榮,不過如此罷了。」

她淡淡道:「我知道。」

我看她神色恢複如常,便立即將話題扯了回來,道:「方才成徽的事,你還未說完。」

她無奈輕嗤一聲,站了起來:「突然不打算告訴你了,你這人守不住秘密,你要是將這件事告訴成徽,我敢說他會生不如死。我讓他先舒坦會兒,該說的時候我會說的。這個人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了,人可憐至此,實在令人扼腕。」

「連翹。」

她已經走到了窗子前,聽聞我喊她,突然轉過頭來:「恩?」

我低頭慢慢道:「你方才這輕鬆語氣頗有些刻意的味道。說說看吧,以前你住的那一處屋子到底是誰的?」

她語氣輕快:「你說什麼呢?」

我從袖袋中摸出那一把鑰匙,擱在了桌子上。金屬與木桌相碰,發出輕輕的聲響來。

我看向她:「饒是你消息靈通,也不會想到這把鑰匙在我手裡。」我輕蹙起眉,慢慢道:「你與成徽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何你旁的地方都不去,偏偏去江南。又為何你走後沒多久,成徽就娶了鄒敏?我原先都不覺著這些事有什麼關聯,我也承認摸不透你的心思,可你一提到成徽便故作輕鬆無所謂,如今看看,倒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她淺笑不語,又折回來在椅子里坐下,挑眉道:「你想說什麼就明說,這麼遮遮掩掩的,我還真聽不懂。」

我將桌上的鑰匙收回來,輕嘆道:「你不願提便算了,我也沒旁的意思。這鑰匙是珠雲給我的,也就是自稱是鄒雲的那個姑娘。」

連翹笑笑:「她是戲子,自然演得好。」

我一驚:「難道你認得——珠雲?」

她笑意更濃:「江南名伶盧幼真。算起來,成徽還得稱呼她一聲姨娘。只可惜,聰明如她,也不過是棋盤裡的一顆棋子。為人賣命至此,成家怎麼盡出這樣的人物?你肯定猜不到,她老早就被養在成府里,是定了妾室名分才出府唱曲兒的。那一年,她好像才十四歲。」

連翹輕而易舉地轉移了話題,我坐在對面聽得更是一驚一詫。

難怪在太后宮裡初見那一次,她唱得那麼動聽。連太后都喜歡她唱的曲兒,我怎麼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唱到這程度絕非一日之寒,士族小姐根本不可能修習此技藝,溫太后想必早猜到她不過是一個頂了鄒雲名字的伶人?

盧幼真。

鄒家名義上收養這個女兒,是單純為了讓她嫁入趙府,成為牽制趙偱的一根線?而成徽在這件事里又是什麼角色呢?

太后知道不說,是因為有了對策?還是願意順其自然?

盧幼真在這一局裡,到底是有多少個主子啊?

我正想得頭痛,連翹笑道:「這世間最怕的,不是一心事二主,而是二心事一主。盧幼真此人絕頂聰明,一心事多個主子,且遊刃有餘。我看她要是真嫁進趙府,你們倆都會被她玩死。不過好在姐夫似乎已經想好對策了?一點擔心的樣子都沒有。」

我繼續琢磨著,她突然嘆了一聲:「你不是想知道成徽與我什麼關係么?今日索性就全部說開了。我那處房子後來的確是轉賣了,但當時是管家替我辦的事,我也不曉得背後的買家是誰。所以我看到鑰匙在你手裡,著實驚訝了一下。可你既然說是盧幼真給你的,那自然也應該是成徽或是鄒家買下了這處房子。細想想,鄒家沒這個必要和立場,那就只剩下成徽。你又說我平日里一提到成徽便故作輕鬆無所謂,是,你說的對,我有心,旁人卻未必有意。你明白我意思么?」

「你不喜歡勉強別人。」她這點我是知道的。

她點點頭:「所以,就算有心又如何?反正不會走到一起,還不如當作沒有心。」她看著我,神色頗有些不可捉摸的意味:「你聽不懂嗎?」

「我明白啊,你覺得既然不可能,便索性斷了念想,做個無心的朋友。」

她重重嘆了一口氣:「你真的……真的——」她又似乎說不下去,原本板直的身子瞬時頹靡了下來:「算了,你太笨了,都讓人懶得生氣!」

她又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頓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心已有所屬,當然那個人不是我,也不是鄒敏,更不是你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某個人。你——還不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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