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吉貼

我怒斥道:「你喝醉了,放開!」

「區區幾杯酒還不至於讓我醉。」他方說完,另一隻手便倏地卡上了我的脖子,「我知道他會硬闖,但不知道為何,我突然覺得以後再沒有機會見到你了,因此今日有幾句話我必須與你說完。」

我呼吸一滯,咬牙去掰他的手,外面傳來腳步聲,我焦急地等著趙偱,卻聽得他道:「你要知道修國史並非秉筆直書之事,古往今來因修國史死的人不計其數,你不要蹚這個渾水。你當下的處境自己也是知道的——可遷調,卻不能請辭。年後江南府要修府志,西京會有人過去,你去那裡是最穩妥的……」

他還未說完,前廳的門便被撞了開來。管家作勢要攔,成徽卻在此時愈發卡緊了我的脖子,目光冷冽地掠過趙偱的臉,厲聲道:「你往前一步,我立刻殺了她。」

我喘不過氣來。趙偱倏地止住步子,掃了一眼打翻在地的酒杯,卻依舊冷靜道:「身為朝廷命官這樣做合適么?」

成徽不理他,依舊緊拽著我的衣服,壓著聲音同我道:「溫連永,你沒得選,你會走的。去了江南就再也不要回來……」他貼著我的耳朵低低道:「真不明白我自己……看你過得不好我會難過,你過得好我卻依舊不開心。真想就這樣讓你死算了……」

卡在脖子上的力道倏地鬆了,我方喘了口氣,就被人給推了一把,摔在了地上。

我抬頭看去,成徽的臉色慘白,神情清寡。他看我一眼,又闔上眼皮,有氣無力道:「滾吧……我們再也不會見了。」

趙偱俯身將我從抱起來,低頭看著成徽冷然道:「昔日交情被如此作踐,我替連永覺得可惜。」

我回過神時,趙偱已抱著我出了成府的大門。

一點點的細雪往下飄,我偏過頭咳了一陣子,聽得趙偱道:「往後不要再一個人隨意出門了,我放心不下。」

我點點頭,說:「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他道:「這樣暖和些。」

我便不再說話,微微仰頭看了看這無邊無際的夜幕,漫天細雪不住地往下落,悄無聲息。

趙府亦是靜靜的,連個人影也瞧不見。趙偱送我回了屋,握著我冰冷的手問要不要洗個澡暖和暖和。我說:「也好,我現下左右睡不著。」他便鬆開我的手,走了出去。

我裹著被子在床上坐了會兒,起來找乾淨衣服。目光觸及柜子里放著的盒子,看到那支依舊好好躺在裡面的琥珀釵,才又重新想起宋婕的事來。這一日事情太多,腦子都有些打結。我聽著外面的更鼓聲響起來,忍不住推門又看了看。

好一個闃靜的雪夜,竟連一絲風都沒有。我站在門口將所有事梳理了一遍,便看得趙偱拎著木桶從走廊那端走了過來。

「怎麼站外面?進屋吧。」

我進了屋,將門關起來,縮著腦袋搓了搓手:「今年冷得太早,我快要凍死了。」

「那還站外面?不是自討苦吃么。」他答得輕描淡寫。我們倆都試圖緩和氣氛,裝作今日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卻各有心思。

他將熱水倒入浴桶,又去看了看暖爐,說:「太晚了,頭髮弄濕了會受涼,洗澡的時候包起來吧。」

我拿了塊乾淨手巾,將頭髮裹起來,走到屏風後面,打算洗澡。我伸手試水溫,便聽得他又出去的聲音。

我迅速洗完澡換好衣服,他恰好端著漆盤推門進來。

他看我一眼,道:「將膏子吃了再睡。」

我想起他給我的那一罐膏子來,便起身去拿了出來。天氣冷,膏子凝得很快,我拿過調羹挖了一勺子,在碗里調開來慢慢喝了下去。他道:「苦么?」

「還好。」我說完將頭髮拆下來,拿過妝台上的梳子簡單梳了梳。

這夜已過了半,我說:「明日都得早起,儘快睡吧。」

我仍舊是睡里側,一如往常,卻習慣側右睡,背對著他。我閉上眼,忽覺得脖子上一熱,我微微側過頭,模糊的燭光下,他的面目看起來有些模糊。

我問:「怎麼了?」

趙偱理了理我脖頸間的頭髮,說:「讓我看看,有沒有傷到。」

我翻個身,他輕揉了揉脖子兩邊的掐痕,問道:「還疼不疼?」

我今天被人連掐兩次,下手都那麼狠,彷彿再久一點我就真的沒意識了。窒息的感覺又浮了上來,我下意識咳了咳,趙偱突然要起身,說:「幫你上點葯。」

我按住他:「不用了,沒多久就會好的。」

一下子遇見這麼些事,內心卻如這雪夜一樣平靜。

他的氣息漸近,既熟悉,又帶著陌生的疏離。他的鼻尖碰到了我的額頭,有些微涼的唇也貼了上來,順著眼皮移至鼻樑,末了又往下,輕輕柔柔地親吻著我的唇角。

我一動也不動,這觸感太遙遠太陌生,讓人喉嚨口驀地泛起一絲澀然。

他的手攬住我的後頸,微微離了我的唇啞聲道:「連永,看著我。」

我睜開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了他一遍,模樣沒有變,一如往初。今日孫正林問我如今是不是很在意他,我卻回答得模稜兩可。我還記得在夜市天棚底下,他說「不負卿意」的模樣。我們曾經彼此交付,並決定不再糾結那不可控的死生之事,曾一起期待過孩子的降臨。我們和樂過,也會心笑過,那一段時日回憶起來真是彌足珍貴。

感情的事上,有些人慷慨到隨意施捨,有些人卻又吝嗇無比。我不知自己屬於哪一類,但感覺就像是——一把火燒起來,餘熱散盡,就再也沒有溫度了。我們仿若是戲台上依依呀呀的戲子,孤獨地唱著曲兒,底下觀者興許熱熱鬧鬧,抑或毫無回饋。以前習慣了付出不要回饋,一旦受過回饋,再次回到付出不得回報的境地,又有濃烈的失望和被拋棄的落寞。

紅色的細繩從他中衣里露出來,我伸過手,順著細繩摸到了那枚戒指。

我對著光看了良久,嘆氣道:「這大半年,我多數時間都在盼著你回來。」我很想你。睡夢中驚醒了想抱抱你,手腳冰冷想偎著你取暖,有煩心事想說給你聽,開懷時能與你分享。

他握著我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慢慢道:「在我眼裡,你如今就像沒有餘溫的死灰,我想讓你暖和些,卻找不到辦法。」

我伸過手去抱住他:「這樣就暖和了。」他輕撫了撫我的後背,嘆息道:「那就睡吧。」

我們起了個大早,外面漫天積雪,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我方打算去伙房,便有小婢過來喊我去老夫人那裡一道用早飯。我微蹙眉,遂又匆匆折了回去。

老夫人許久沒有喊過我一起吃飯了,她今日必定是有事要同我說。我在路上揣摩良久,一隻雪球倏地就飛了過來。我未來得及躲開,砸了我一身碎雪。我望過去,趙彰蹭蹭蹭跑了過來,行了個禮道:「阿彰不小心砸到嬸娘了,還請嬸娘不要怪罪。」

我拍了拍衣服上雪,俯身揉了揉他腦袋,同匆匆趕來的奶娘道:「別讓小少爺玩太久雪,會凍壞手的,回房再戴個帽子吧,今天有風,更冷了。」

奶娘應了一聲,我便繼續往前走。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便倏地回了頭,趙偱一路走過來牽過我的手道:「一起過去吧。」

我偏頭看他一眼:「你怎麼穿這身,今日不用出門?」

「上午不走。我方才去書房看了看,看樣子我不在家的這段時日,你在書房費了不少功夫。」他淺笑笑,「與以前不大一樣了。」

「你們家書房本就是閑置著的。」沒人去自然清冷寡味。

「對了——」我頓一頓,「母親讓我過去一道陪她吃早飯,可是有什麼……」

他道:「你還是老樣子——」他偏過頭看了一眼西走廊,聲音有些低,彷彿也在說自己一般:「替未到來的事擔憂。」

我無謂笑笑:「做好周全的準備總是底氣足一些。」

到了老夫人那裡,我與趙偱剛問了安,她便讓小婢將一封紅柬呈上了桌。

老夫人看了一眼趙偱,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不問問是什麼?你應當眼熟吧?」

我蹙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紅柬,那是……吉貼?老夫人難不成是想說娶鄒雲的事?

趙偱應聲道:「是吉貼。」

老夫人寡著臉道:「鄒家動作太快,現下就將鄒雲的生辰八字送過來是什麼意思?若沒有默許,他們鄒家犯不著這麼猖獗。」

這旨意還沒正式出來,都已經到了換帖子這一步,鄒之道是有多想將這個二女兒嫁出去?

老夫人沉默了會兒:「既然到這個地步,想必下旨也是遲早的事。連永,你怎麼看?」

我正難開口,趙偱卻道:「母親,兒子心裡有數。」

「你有數?」老夫人毫不留情面地回過去,「難不成是要學你父親嗎?!」

趙老將軍?我驀地一驚。

老夫人看我一眼,似是故意說給我聽一般:「當年你父親也曾拒婚,那是不想與朝中派系有所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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