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底線

歸程我們一直沉默,彷彿再也沒有話好講。沅沅一走,不知不覺就將人掏空了。秋風從車窗里灌進來,人被吹了一路,腦子也徹底放空了一路。我不需要安慰,趙偱這種人能將安慰之辭說得變了味道。

我想好好睡一覺,只想好好睡一覺。可我總是做夢,稀奇古怪各式各樣的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睜開眼就又是漫長的一天,總是疲憊。

抱著這樣的心情回了府,趙偱被老夫人喊了過去,我獨自去吃了晚飯,回書房寫我未完成的一封長信。我不知道要寫給誰,也不知道要寫多長,但總覺得自己能一直寫下去。

不知不覺外面夜色就重了,投在牆上的影子隨著燭火的跳動輕輕晃著,晃得我眼睛疼。我還想繼續寫下去,燭火卻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在某一瞬,悄然滅了。

連蠟燭也有燃盡時,又何況人。

我坐在黑暗裡,一呼一吸都聽得格外清晰。月光透過窗紙打進來,外面似乎起了風。我摸索著去了後面的軟榻,躺下來能看到屋頂橫樑,分外空曠。

我一直走神,都不知自己是何時睡過去的,醒來時卻已在床上。另一床被子是冷的,整整齊齊地鋪在另一側。我坐起來,穿好衣服去吃早飯。府里依舊冷清,芙蓉要開敗了。

吃早飯時老夫人提了一句:「近來覺得身體好些了嗎?」

日子總還是要過,作踐自己不合適。我放下調羹,回說:「好些了。」

她道:「讓朱醫官再過來瞧瞧罷。」

「知道了。」

她偏過頭問旁邊的管家:「偱兒人呢?」

管家回:「將軍晚上出的門,現下還未回來。」他頓了頓,又道:「方才宮裡來了人,說是太后娘娘請少夫人進一趟宮,下午時會有人來接。」

老夫人抿了抿唇,擱下筷子,同我道:「你慢慢吃著罷,我有些不大舒服,去躺會兒。」

她走了之後我繼續吃早飯,胃裡總像是空的,好像怎麼都填不滿。

擱下碗筷,我偏頭看了一眼外頭,這短暫的秋天就快要過去了,可太陽還這樣好。

集賢書院那邊已來催過,徐太公還特意過來了一趟,說與其在家裡無端耗著時日,不如去書院裡頭幫忙。是啊,人忙起來,總是要好一些。

我將久未穿過的官服重新拿出來曝晒,竟有隱隱約約的霉味。下午時宮裡來了人,我便穿戴整齊上了車。先前我母親來時說,溫太后聽聞這件事後便立即讓她進了趟宮。但我問及那日說了些什麼,我母親卻隻字不提。她那時只留給我一句話——我知道你委屈,但光委屈是沒有用的。

溫太后在寢殿見了我,宮人奉了茶,她說:「嘗嘗看罷,是哀家存著的好茶。」

我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便聽得她幽幽問道:「哀家聽說,你的葯都是從濟世堂拿的?」她頓了頓,看我一眼:「前些日子,濟世堂有個小夥計死了,說是替人抓錯了葯,鬧出了人命,自己心裡不好受,上吊了。」

她說完見我無甚反應,又嘆了口氣道:「在藥鋪子做事,不謹慎改行便是了,可若是心術不正,那就當真是該死了。」

我知道,這些我都聽說。就在朱文濤告訴我葯不對的幾天後,濟世堂就死了人。

他與我無冤無仇,又何必下這個毒手。溫太后今日這樣講,想必也是知道背後之人了罷……我放下茶盞,依舊不出聲。

「今天皇帝替趙偱補了慶功宴,現下前門殿應當真熱鬧著,不當值的小丫頭們竟都去幫忙了。桂嬤嬤——」

「奴婢在。」

「哀家突然想聽曲子了,去前門殿跟蘇公公說一聲,讓珠雲回來罷。」她說完又道,「等一等,讓宋昭儀也過來罷。」

老嬤嬤領了口諭便立刻走了。我正琢磨著她這會兒讓宋婕過來做什麼,卻聽得她道:「你如今越發寡言了,先前見你倒還是挺活潑的人,現下變得這樣,旁人看著也擔心。你瞧你比先前更瘦了,這怎麼好呢?孩子沒有了,還是可以再懷的。哀家第一胎也是說沒就沒了,那時候哀家也什麼都不明白。」她頓了頓:「后妃們玩的這些花樣,擱宮裡頭都是些爛招子,可挪到外邊去,傷人卻太容易了。知道為何嗎……」她蹙眉輕嘆道:「因為你沒有戒心。」

「哀家老了,幫襯不到娘家,但能做的事還是會去做的。」

我一直沉默沉默,都快覺得自己是啞巴了。溫太后又絮叨了會兒,老嬤嬤便領著那位叫珠雲的姑娘回來了,又與太后道:「宋昭儀現下許是不便走開,說要等慶功宴結束了再過來呢。」

溫太后勾了勾唇角,同珠雲道:「哀家突然不想聽曲子了,前門殿熱鬧么?」

「回太后的話,正熱鬧著呢。」

「有趣事嗎?」

珠雲姑娘柔聲道:「太后娘娘就愛聽趣事,可這好好的慶功宴,哪裡有趣事可說的呢。不過熱鬧歸熱鬧,趙將軍卻一言不發地坐了半天。這有功之人不說話,無關緊要的旁人倒是啰嗦了。」

珠雲往我這邊瞧了一眼,繼續道:「宋昭儀搶盡風頭,皇后娘娘似乎不大高興呢。」

太后嗔怪道:「就你愛嚼舌根子。罷了,你還是說些小故事同哀家聽聽罷。」她偏過頭:「桂嬤嬤,哀家方想起來,過會兒讓趙將軍過來接連永回去罷,你再去前門殿說一聲。」

我坐著聽珠雲講些無趣的典故,手邊的茶早就涼了。外面夜色已濃,我漸漸走了神。良久,忽聽得溫太后問道:「現下什麼時辰了?」

珠雲回:「戌時了罷,太后是倦了嗎?」

「人老了不中用。」她頓了頓,「看樣子前門殿還得熱鬧一會兒,珠雲,你送一送連永,讓她先回去罷,我也乏了。」

珠雲應了聲「是」,我遂站起來行禮告辭,珠雲便領著我出了寢殿。

一路走著,她笑道:「溫大人,你如今不過九品,從沒有想往上爬的念頭么?」

她左眼角有一顆紅色的痣。我印象中,有一個人眼角也有這樣一顆痣,那便是鄒敏同父異母的妹妹。那時我們都小,我第一次見她還以為是弄破了皮冒出來的血珠子。她微微笑:「果真女大十八變,我方才見你時,真沒有認出來。溫連永,你還和我打過架記得嗎?」

我微眯了眯眼,她的眼睛在昏昧宮燈映照下卻格外明亮。我開口道:「是嗎?我不認得什麼珠雲。」

她眼角泛起一絲詭秘的笑意:「長大了就都看不透了。」

是看不透,十幾年前,鄒敏的妹妹就落水溺死了。面前這個人,我真的認識嗎……

我正發愣,她倏地拉住我,手指放在唇中央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小心翼翼地拉著我往後退了兩步,同我耳語道:「我們繞道走……」

往前右轉便是主殿與偏殿之間一條狹窄的過道,似乎有人在裡頭。我正要跟她走,一個熟悉的聲音卻落入耳中。我止住步子,珠雲也鬆開我的手,貼著牆壁極其小聲地同我道:「原來你有聽牆角的壞癖好。」

趙偱在裡面。

我閉了閉眼,不曉得是不是晚上太冷了,心口像被凍僵了一樣。

他竭力壓著聲音慢慢道:「不要以為你對我的軟肋了如指掌,若非念及當年我父親被困時你們母女救命的恩情,我也不會忍到現在。我從不打女人,但你已越了我的底線。方才那一巴掌,是替沅沅打的。你記著,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血債血償。」

她卻笑得很是開心:「死很可怕嗎?我不怕死。活著反正也只能這樣,倒不如隨心所欲一些,自己痛快便夠了。如今是個人都覺得我們倆有關係,你撇得清嗎?想必溫連永心裡也覺得不好受呢……她還信你嗎?不信了吧……還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訴你,那支琥珀釵啊,我還給你之前,在上頭刻了一個字,小得可憐,你興許都注意不到。」

她冷笑笑:「我宋婕得不到的東西,就一定要毀掉它。不過如今我發覺有更妙的法子了,我用不著折騰你了,我折騰溫連永就夠了。她不是固執嗎?她不是認定一個人就不會放手嗎?可你呢,卻偏偏看不得在乎之人受苦。一個不肯放手,一個寧願放手也不要看對方受傷,你們倆可真是絕配……要不要再補一巴掌?」

我閉了眼,狠狠的一個巴掌聲就在耳邊響起。

他仍是壓著聲音,一字一頓:「這一巴掌,是替連永打的。你不要忘了,大宛如今已經歸附,西北也總算消停,你如今連籌碼都算不上,想碾死你,易如反掌。」

她冷冷的笑聲在我耳邊回蕩:「走著瞧罷,看看是我孑然一身利落,還是你如今背負重擔走得順暢。不毀掉你,我是不會死的。」

我從未見過趙偱發火,也不知道他會有這樣的情緒。我正愣著,珠雲倏地拉著我的手就要走。她朝我使了個臉色,指了指北邊,拉著我就跑。

跑著跑著我實在是太累了,珠雲停下來,喘著氣道:「可嚇著我了,再也不聽牆角了。」她斜睨我一眼:「溫連永啊,你拖著我聽了一個牆角,欠我一個人情,我給你記著。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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