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心是蓮花開

再醒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死過一遍,最終又被人拖了回來。我動彈不了,模模糊糊回憶起來,生完沅沅再分娩胎盤時都快暈死過去了。乾渴與疲憊一股腦兒地襲來,我費力將手挪至床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床沿,空空的聲音在屋子裡格外清晰。

沒有人理我。

我閉了閉眼,又敲了幾次。一名小婢匆匆跑過來,喊道:「少夫人醒了,終於醒了!」聽到人聲我放下心來,想開口嗓子卻是啞的。我偏頭看了一眼,床前擋了屏風,我娘親從屏風後匆匆走過來,與小婢吩咐道:「先去倒些熱水,再將葯端過來。」

我極倦,啞著嗓子問道:「現下什麼時辰了……」

我娘親在床前的綉墩上坐了下來,將我的手握進手心裡,輕聲嘆道:「你昏睡了許久,當前還要靜養,過會兒喝了葯便繼續睡罷。」她頓了頓:「餓嗎?想吃什麼告訴我。」

我努力撐開眼皮望著床帳頂,搖了搖頭:「沅沅呢?我想看看她。」

四下一片寂然,我偏過頭去又慢慢重複了一遍:「沅沅在哪裡……我想見她。」

這時小婢將葯碗端了過來,我娘親扶我起來,說道:「你先將葯喝了。」

「怎麼還要喝葯……」我都已經喝了大半年的葯了,生完孩子難道還得繼續喝嗎……我頹懶地看了她一眼,調羹卻已到了嘴邊。

「你當前境況不好,少說些話。」

我一口一口地喝著葯,隱約偏頭瞥見屏風外有人影走動,便問我娘親:「外面是誰……」

我娘親不回我,又將調羹遞至我面前:「張口。」

我別過頭:「讓我看看沅沅又怎麼了……我只是想看看她,不是女孩兒也無妨的。」

「你將葯喝了再說。」絲毫沒有商量餘地的口吻。

我將最後一口葯喝完後,嘴裡儘是苦澀。我覺著冷,便先躺了下來,我將伸給她:「外頭是冷下來了嗎?我醒來後一直覺得冷。」

她的手格外暖和。我只聽得她道:「你只是不舒服,要還是嫌冷,再給你灌個湯婆子吧。」她偏過頭同小婢吩咐了幾句,便又同我道:「連永,你先睡好嗎?這樣一副病容,見孩子也不好。」

「沒事的我就瞧她一眼……」我閉了閉眼,聲音啞得自己都聽不大清楚,「讓我看一眼罷。」

她的暴脾氣突然就上來了,蹙著眉道:「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呢?不是讓你先睡會嗎?你看看你這副模樣,能見孩子嗎?」

我握著她的手,想說話,卻真的是太累開不了口。

「親家母,還是同她說實話罷,左右也是要知道的,何必這樣瞞。」老夫人突然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朱文濤跟在後面,神情頗有些凝重。老夫人偏過頭,同朱文濤說:「朱醫官,告訴她罷。」

朱文濤走過來,似是拿捏良久才慢慢道:「因是死產,又等了太久,產時差點大出血,能撿回這條命,當真已是萬幸至極。你如今體虛得很,元氣大傷,諸事都需注意。」

我娘親別過頭,嘆道:「本打算晚些告訴你的。」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我有些反應不過來。我握緊了她的手慢慢問道:「他方才說什麼……」

老夫人道:「連永,凡事要往好里想,你還年輕。」

不,怎麼會呢?她好好的,她還總是使壞踹我,害得我吃不下也睡不好,她還等著見她爹爹呢……

「在哪裡,她在哪裡……」我啞著聲音問她,「你們把她怎麼了……你們把她藏起來不讓我見她……」

母親坐在我對面不出聲,伸過手來擦我的眼淚。我攥著她的衣襟:「娘,讓我看一眼不行嗎……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眼前的一切都越發模糊起來,痛啊痛的,心就木木的,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空了一塊,好像再怎樣填補都修不起來了……

「連永,有時候沒有緣分,是不能強求的。」她看著我道,「你婆婆方才還說,既然有了名字,就只當是夭折,已安排入殮了。等你身體好些了,幫沅沅選一塊墓地,送她走罷。」

「為什麼……她先前還好好的……」我試圖爬起來,我娘卻一把按住我,厲聲道:「連永!你不要這樣子!孩子沒了還能再有,你非得把自己也毀了才甘心嗎?!」

「可沅沅就只有這一個!」我全身都在發抖,已辨不清自己的聲音。

「這個孩子差點讓你把命都搭進去你知道嗎?!你現在這樣又對得起誰?!你把自己折騰壞了她能走得安心嗎?」她總是這樣,一急起來就凶我。

「那就讓我去陪她!」

一個巴掌狠狠落了下來,這瞬時令人發木的疼痛竟讓心裡好受些。我娘親已是站起來吼了我一聲:「你胡說什麼!」

「親家母,連永還病著。」老夫人連忙過來拉她。

我娘抿了抿唇,緊著眉頭道:「她不打醒不了。」

我在床上呆坐了會兒,屋子裡的人何時散的我也記不大清了。沅沅走了,她不會對我笑,也不會對我撒嬌。我準備了無數個故事想要在睡覺前說給她聽,想手把手地教她識字念書,想教她怎樣平和處世,想聽她喊一聲娘親,想看著趙偱抱著她的模樣。我想一直笑,一直笑,再也不要哭了,再也不要難過了,再也不會覺得孤獨。我無限放大了沅沅給我帶來的希望,結果卻破滅了。

我娘說的對,作踐自己又能如何,既然留不住她,那我就……只好送她一程。

趙偱在哪裡呢?我不知道。沒有人同我說起他。

卧床靜養的這段時日里,我常想,人在關注自身的時候反倒更容易察覺到疲憊與倦怠吧,否則我又怎會一直打不起精神來呢。

屋外的樹葉忍受了一夏天的炙烤,終於開始頹了。每一年的秋天都如此相似,涼意一日日迫近,將人身上的一點點暖意都慢慢抽空掉。我已能下床走動,好不容易長起來的肉,才這麼些時候就迅速消減了下去。那一日我對著鏡子坐了許久,臉色枯槁,宛若死人。

沅沅的小棺材被釘得死死的,我與她共同生活了大半年的時間,於彼此,卻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老夫人說孩子很好看,但怕我見了會忘不了這一張臉,反而難受,便自作主張讓人釘死了棺材。

我娘親又來看過我幾回,有時只是靜靜地陪我坐一會兒,也不說話。我靠著她,就像回到幼年時,什麼都不用去煩惱,只聽人慢慢說故事裡的悲歡。

路總是越走越遠,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便不再回頭了。

沅沅下葬那天,秋高氣爽。趙家的人都會在很早前就選好自己的墓地,趙偱旁邊,便是我的墓,我說既然如此,那就讓沅沅睡在我旁邊罷。

我那天沒有哭,心裡難得平靜。候鳥南飛,放眼望去滿是寂寥。天空太高,凡人都夠不到。我回了家,將所有旁人送給沅沅的物件全部鎖進了柜子里,決定忘掉她。

第二日朱文濤過來,診完又說了些好話,不過是一切總會好起來的云云。我道了謝,留他喝茶。他躑躅良久,蹙眉打開藥箱,從裡頭抓出一個紙包來。他慢慢攤開來,裡頭一把藥渣子。他嘆聲道:「那天我去看過,後來的葯被人動了手腳。所以連永,是有人故意為之,而並非是你與孩子無緣。我想了很久,覺得身為醫者,有必要將這些告訴你。」

也不知怎麼的,杯蓋從桌子上滾下去,碎了一地。

他繼續絮叨:「這一招太狠毒,可以讓人身心俱毀。」他將紙包重新包好遞給我:「留著罷。」

指甲掐進手心裡真的很疼,卻都比不過心疼。這人是要有多作孽,才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沅沅的事,真是想忘也忘不了。若沒有此人作梗,沅沅現在應該在我懷裡笑,而不是睡在土裡,變成一具枯骨……

我要那個人,碎屍萬段,不得好死。

趙偱回來那天,我終於完成了耗時已久的那幅工筆畫,滿紙春意盎然,好像一直會這樣繁盛斑斕下去。

班師回朝,一場盛宴在等著他。我本以為要等到晚上才能再見到他,卻未想到,他竟推了慶功宴,直接回了府。時值正午,秋日暖陽打在他冰冷冷的盔甲上,看起來卻分外和煦。

我離他不過是三兩步的樣子,看起來卻那麼遠。近一年的時間未見,我看他竟覺得有些陌生。這些時候,不知你過得如何?各人有各自的苦,既然不知如何開口,那就不要說了。

我裹緊了身上的毯子開口道:「下午若是有空,我便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他三兩步走過來,說連永你不要這樣,想哭的話就哭一場。

哭了又能怎樣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哭一哭就有糖吃。你以為我不哭就不難過嗎……不是的,我等了她足足十個月,可她都沒有能夠睜開眼,看一看我。

我拿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裹緊了毯子往前走:「沒有用的,什麼都不會改變。」

我帶他去了墓地。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路兩邊種滿了銀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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