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產

我靜靜聽她說完,只問了一句:「沈氏這件事同爹爹有關聯么?」

「你爹當時在工部只不過是任了一個六品的小職,倒是你祖父……」她嘆一聲,「罷了,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呢。」

聽她這樣講,沈氏一事與我故去的祖父倒似乎有些關聯。在不確定到底是何人在背後動手腳之前,一切都不好說。先皇帝最忌朋黨之爭,當年沈應洛不過而立之年,極有可能是丟卒保車的替罪羊。但事情已過去二十餘年,沈應洛當年是否清白也不好說,大逆不道這種案子本就是忌諱,加之當時又是先帝親審,翻案更是毫無可能。

——難道真的是沈氏門生或是沈家後人前來尋仇?這件事過去那麼久,怎會又被挖出來說?費盡心機搜羅罪名,將當年的參事者一個一個扳倒,這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到,也非一朝一夕的工夫。

我娘親見我走了神,便道:「這件事你聽聽也就過去了,別太放在心上,說是同沈氏有關,也不過是眾人揣測罷了,不能太當真。」

我就算時時刻刻記掛著又有何用,當前連出個門都困難。我娘親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與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季蘭起身同我道別,便隨我娘一起走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日頭不斷西沉,一點點餘溫也都散了。我裹緊了身上的毯子,慢慢往書房走。最近腰痛得有些厲害,坐一會兒便累了,本打算畫完園子里的迎春花,可只畫了一半就倦了,工筆耗費工夫,一天到晚慢慢畫,時間也變得快起來。

不知不覺天便暖和了,西京的春天素來短暫,外頭好像也無甚要緊事,皆與這平靜春末一樣,乏善可陳。空寥寥的園子里等這春花一敗,便只留得蓊鬱綠葉,四下寂然。葡萄藤蔓爬上了花架子,密密地搭起來,一日堪比一日繁盛。

邊疆戰事似乎是消停了,我怕趙偱身上又落了傷,也不知疼惜自己。總有消息來,說趙將軍快要凱旋,可我一日日盼,歸期卻像投在芙蕖池裡的一片倒影,虛得慌。

近來晚間入睡困難,醫官囑託要盡量側著左邊睡,可卻總是覺得憋悶,不舒服得厲害。半夜裡常常腿抽筋,一陣疼之後便是有些發冷的麻木。身子越來越沉,總是走一段便覺得心慌氣喘,胃裡也總是撐得難受,卻又不好不吃,只能多添了幾頓,每餐吃少一些。

隨著天氣越發熱,心情煩悶也是常有的事,但有時摸一摸肚子,沅沅會突然翻身,或是踹兩腳以作回應,便又覺得無比告慰。七八個月的時候,我便時常念一些詩文給她聽,末了我低下頭輕聲問:「沅沅可聽得到?」她便翻滾一下以示回應。

我期待她的降生太久太久,太想見到她,以至於總是夢到她。那日我夢到沅沅伸著小手向趙偱要糖吃,趙偱不給她,她便坐在地上撒潑賴皮不肯起來,末了趙偱彎下腰去揉了揉她的頭髮,她便撅著小嘴同趙偱說:「爹爹是壞人,爹爹是壞人。」趙偱便無可奈何地將她從地上抱起來,帶她去買糖吃。她將小腦袋擱在趙偱肩上,蹭了趙偱滿肩膀的口水。

後來我醒了,便越發覺得她面目模糊,再也記不起夢裡面沅沅的模樣了。

我伸手再摸一摸肚子,她動一動,這才放下心來。自此我越發小心,生怕有什麼波折,外頭的事也不再打聽,只一心一意地等著沅沅出生。但越是臨近產期,府里卻越發熱鬧起來,好似先前都不知道一般,這會兒約好了一起過來道喜。

先是成徽,遣人送了許多各式各樣的小物件來,花花綠綠摞了一箱子。我在裡頭找到一隻錦盒,打開來是暗紅色的錦襯,一枚精巧的長命鎖安安靜靜地擺在上頭,被襯得很是秀氣精緻。他素來比我和孫正林有心,可近幾次送的禮卻總是有些太過了的意思,我不打算收,便說讓送禮過來的小廝給帶回去。可小廝卻回道:「我門家大人說了,長命鎖乃是求吉求平安之意,沒有退回的道理,還請少夫人收下。」

我被他說得一時語塞,竟還真找不到退回的說辭。本以為這便算了,但過了兩日,卻又有東西送過來。我便只好同小廝道:「麻煩轉告你們家大人,這麼送不大合適,下回若是要送東西,便請他自己來,今日的就請帶回去罷。」

我曉得成徽不會來,按著他的性子,是絕不會輕易登門拜訪旁人的。若是知道了今日這話,他便會曉得,我這是不願再收禮的意思。

緊隨其後便是以前的一些同僚,也陸陸續續地過來道了喜。那日我在前廳剛送走幾個人,便看到冷蓉著一身常服,拎著幾盒點心,從外頭走了進來。

我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未見過她了,只知她住在官舍。至於她與誰走得較近,又或是在朝中混得怎樣,便一概不知。她這個時候來又是什麼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又坐下來,拿了擱在一旁的扇子扇了會兒風。外面的蟬鳴聲一點消停的意思都沒有,沅沅在肚子里翻了個身,似乎又懶懶睡過去。

外面蓊蓊鬱郁的樹葉紋絲不動,風都停了,額頭上不住地往外沁著汗珠子。冷蓉坐下來,將點心盒擱在茶几上,慢悠悠同我道:「孕期辛苦么?」

我不曉得她此番過來是什麼意思,便反問回去:「冷監丞以為怎樣才是辛苦,怎樣又是不辛苦呢?」

她輕笑了笑,也不回我,只說:「不給杯茶喝么?」

我坐著有些倦了,府里的小婢這會兒也不知去了哪裡,前廳空空的,一眼望向外面,地上像是幹得要冒煙了。

她自己去倒了一杯水,重新坐下來,不急不忙地道:「聽說最近府里熱鬧得很,果真應了那句話,世俗之人趨炎附勢,乃是常情。」見我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她挑挑眉接著道:「你不會不知道你父親晉陞了吧?」

我娘親上個月來的時候還隻字未提,父親如何說晉陞就晉陞了?

「汪尚書一倒,你父親上位很正常。如今做到了尚書,巴結的人自然就多了。」她低頭抿了一口涼茶,笑了笑道,「你父親一輩子都耗在工部,兢兢業業也不做出格的事,如今也算是熬出頭了。」

「所以冷監丞今天來是道哪個喜?」

她勾了勾唇角,笑笑不語,過了許久才道:「我可不是來道喜,只是許久未見老夫人,便帶些她愛吃的蓮子糕過來。」她忽又想起什麼事來說道:「哦,對了,興許來巴結你還不止是因為你父親這件事。我聽說趙偱要回來了,西北戰事順利,恐怕免不了又是一番賞賜。外人總是只能瞧見那風光的一面,至於暗地裡旁人吃了多少苦,卻不得而知。」

「你想說什麼?」

「你同他相處這麼久,沒有看出來他一點都不開心嗎?為了肩負的責任而努力為生的人,當下不快樂,以後也不會快樂,他們一直活在怪圈裡,走不出來,自己也困惑得很。你幫不了他,因為你也是責任之一。」

我慢慢回:「我想冷監丞似乎沒有立場在這裡同我說這樣的話,趙偱怎樣我自然很清楚,不勞外人費心。」

我今日實在是坐了太久,腿浮腫得厲害,當真很想去躺一會兒,我方想站起來,卻聽得她慢悠悠道:「你太會自欺欺人,宋婕的事,你分明就當做沒發生過。」

「我不想聽。」我站起來頓了頓,「冷監丞若是要見老夫人,還是早些去的好,否則過會兒天色暗了回去也不大好。」

「她母親是漢人,所以她不是純正的大宛血統,十六歲前她都不住在大宛皇宮裡。若不是此次和親,哪裡能那麼容易得了公主封號。你都不想想趙偱在西疆駐地,又怎可能跟大宛皇宮裡的公主有干係?」她語速飛快,恨不得一口氣將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一般。

沅沅在肚子里十分用力地踹了我兩腳,下腹左邊隱隱地疼,我抬手輕撫了撫,這才消停了下去。

冷蓉站起來,抿了唇道:「我只是提醒你,她就是個賤/人,什麼噁心招數都想得出來,跟她那個娘親一模一樣。你諸事小心,臨產了別出什麼事。」她拎起桌上的點心盒子,又說:「我雖不抱什麼好心,但總覺得你萬事樂觀過了頭。孩子是最沒有錯的,不該出事。」她出乎人意料地嘆了口氣,便拎著點心盒出了前廳。

我哪裡是樂觀過了頭,我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池。

這漫長的孕期讓我變得非常被動,許多事都只能等待再等待,什麼樣的消息,也都只能等著旁人來告訴我。快到臨產期,下腹一直疼,下墜感明顯,像針扎一樣。我娘親最後一次過來時帶了產婆,讓我一有情況便讓人去找這位產婆。

產婆已是一大把年紀,她在一旁淺笑道:「當年溫家大小姐也是老朽接生的呢,如今都到了大小姐生產的時候了,可真是歲月不饒人,當真是老了。」

時光流轉本就如此,一代一代人,總是不知不覺老去。我想自己興許也能夠等到沅沅成親孕子的那一天,以孩子外祖母的身份去打理備產之事,那該有多好。

我娘親那天臨走前又囑託了我許多,本還要幫我備一些孩子用的東西,我說府里都已備好了,她這才放心地帶著產婆走了。

我一日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