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沅沅

趙偱離開那天沒有回府,只讓人送了一封書信過來。就如以前我無法預知會如何送他出征一般,我亦猜不到他書寫的內容。

他留了一封空信,一個字都沒有。但卻附了兩串紅繩,各系著一枚核雕,刀腳乾淨,刻的是生肖。一枚是虎,系著的紅繩也長些,另一枚則是狗,系著的紅繩很短,大約只能套上嬰孩的手腕。

今年是狗年,若是一切順利,腹中胎兒將在秋天出生。桃核辟邪,給小孩帶也就算了,他還非得給我刻一隻。我將手繩戴起來,另一隻則收進了內袋裡,在書房看了會兒書,便去陪老夫人抄經。

我進屋時她正在小憩,我便先坐下來抄了會兒經書。抄到手邊這句「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脫」時,竟不知不覺停下來走了神,連老夫人過來都未注意到。

她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看了一眼我腕間露出的紅繩,淺笑道:「偱兒以前興許是悶久了,學了不少無關緊要的東西,我原以為只是隨意學,未料想還如此精進。」她仔細瞧了瞧,頗有些慨然道:「說起來,他幼年時想做醫官,他父親說先帶他出去歷練些時候,等到了十八歲,便讓他回西京再做選擇,可真到了那一年,卻無路可選了。」

那一年趙懷寧去世,趙偱回京,剛好十八歲。兄長在的時候還有可能去走自己的路,趙懷寧一走,他就肩負了所有事。到如今,我也能大約明白那時他與我說「許多事也變成了死木縞灰,不敢再有太多期許」的心情。

興許是覺得提起傷心事不大好,老夫人也不再往這個話題上繼續說了。她問到上次前來送藥方的朱文濤,又問了問我今日覺著怎樣,便到了吃藥的時候。我在一旁慢慢喝葯,她將糖罐遞給我,翻看我抄的經書。

我停在「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脫」那一句,她微微抿了抿唇,隨口問道:「你方才愣神,可是因為這一句?」

「偶爾覺得自己抱怨太多傷懷太多,確實不好。可又有些地方想不明白,若是已經實實在在握在手裡的東西,不小心失去,是否也要心甘情願?抱著『無所謂有無,無所謂失去』的寡淡心情,豈不是這世間再無值得挂念之物,那又該怎樣無趣。」

「塵世中人,太早看開也未必是好事。」她瞬間有些許神遊,又倏地回過神來道,「往後你還是看你原先看的書罷,陪著我念這些經書,也不大合適。」

我難得能如此靜心閱讀,府里藏書並不多,且大多都看過。若說增長學識,集賢書院確實是難得的好地方,但如今我不便出門,活動範圍也不會超過前廳走廊。

這個正月眼看著便要過去,府里冷清,也就上元節時我娘親帶著季蘭過來看我,還順帶捎了不少貴重的滋補藥材。從她與季蘭的話語里,我知道家中一切如常,便也不再多問。

沒有人同我提起西北之事,孫正林這個閑人也似乎消息全無,我都不知他如今除了國子監還擱哪兒混著。若是按著他往日的性子,現下定是已經衝到府里來道喜了。可他一點動靜也沒有,倒教人覺得奇怪。

我不出門,也不關心外面的事。唯一迫切想要知曉的,是趙偱可還平安。我知道如今詢問還為時過早,且想問也不知找誰。

我當真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從容且簡省,卻也發現日子出奇地漫長起來。我有時睡著睡著,會突然醒來,不自覺地就將手伸向另一側。如此我便裹著被子起來坐一會兒,腹中胎兒安安靜靜,彷彿也睡著了一般,儘管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卻依舊心存慰藉——我如今並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人。

我並未問過趙夫人,也未有機會詢問陶里,當身邊另一方遠行太久,要耗費多久的時日來適應。我有一日做夢,夢到炎炎夏日裡突然下起瓢潑大雨,我講課方講了一半,突然想起趙偱出門時沒有帶傘,一講完課便拿了把傘往校場跑。到了半路突然有人拉住我,說:「雨停了,何必跑這樣快去送一把無用傘呢?」我抬起頭,方看到太陽已經出來,地上的積水泛著光,我放下傘,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那是趙偱常穿的衣服,身形也完全符合,可我追上去,卻看不到他的臉。

那天我醒來時頭痛很久,心中非常難過。也就是那天,腹中的那個小小生命,突然不輕不重地踹了我一腳。

隨著月份的後推,我的感覺也愈發明顯。我希望是個女孩兒,便暫且起了個小名叫沅沅。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沅為水名,出雲霧山,承清水江,入洞庭湖,是難得的有典故的江流。她可以與我一樣庸碌,但若是如江流般淡然釋懷,也不必與無謂事有太多糾纏。

這一日我起了個大早,老夫人也已在前廳候著,剛用過早飯,朱文濤便過來了。他每月會按時過來查探脈象,以隨時調換藥方。他素來有話直說,也不拐彎抹角,我記得第二次過來時,趙老夫人恰好在我旁邊,他竟說胎兒的情況還不如之前,連老夫人都慌了一慌。其實那時候我睡不好,整夜整夜地失眠,後來他給我調了方子,這才好了些。

我把胎動情況同他說了說,他診完難得露了個笑臉:「初期時下腹中部會察覺明顯些,往後會覺得胎動更頻繁。你脈象也穩了許多,如今天氣暖和了,但西京春寒還未走遠,還是得注意別著了涼,太陽好時可出來晒晒太陽,悶在屋子裡也並不好。後五個月會辛苦些,天也會熱起來,屆時可能會有些許浮腫癥狀,睡覺恐怕也不如先前踏實。」他思忖了會兒,又道:「按著目前這情形,應是無大礙了。說句實在話,我起初還真以為這一胎有些險,確實沒料到會像當前這樣好。」他收了脈枕,看了一眼老夫人,同我道:「趙老夫人照顧周全,也是你的福氣。」

老夫人客氣笑道:「哪裡,還是朱醫官的方子好。」

他們客套一番,朱文濤重新留了方子,便說還有事,遂起身告辭。

這孕期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半,月中時我母親和季蘭又過來了一趟。喝茶時她大約提了一句,說西北戰事順利,不必太過掛心。我曉得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以前西征或是北征都需要留駐,也不知趙偱的歸期。他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後來我隨口說了一句:「好久不見孫正林了,不知道是因為太忙,還是因成徽的事和我結了梁子,到如今也不來道個喜,實在不像他的為人風格。」

季蘭忙停了茶盞,驚愕道:「大姐不知道么?」

我娘親連忙同她使了個眼色,季蘭不自覺地抿了抿唇,便不說話了。

「不知道什麼?只要不是孫正林想不開跳河自盡,我基本上都能接受的,說吧。」

季蘭看看我娘親,我娘親嘆口氣:「富貴榮華這東西,來得快,通常去的也快。孫家盛極一時,如今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可見還是穩當些好。」

我一驚:「孫家怎麼了?」

我娘親忙安撫道:「你可別為這事急了,你同孫正林再好的交情,也犯不著這個時候你替他急。且這件事並未太牽連到他,他如今還在國子監安安分分當他的講書呢,只是家裡一團糟,恐怕一時也顧不到旁人的事。」

「孫家到底怎麼了?」我娘親三兩句話避重就輕,反讓人覺得不對勁。

她沉默了會兒,道:「孫繼如被革職抄家,牽連到孫氏一族的其餘事,都還待查。」

「怎麼會說革職就革職?還搭上抄家,這到底是犯了什麼事才這般懲處!」據我所知,孫正林他舅舅孫繼如還算個好官,也沒見做什麼犯王法的事。

我娘親回:「這件事牽涉甚遠,你不必知道。」

她這是鐵了心不想告訴我,難道這件事還同我們家有牽連嗎?如此遮遮掩掩實在不似她的風格。

「您不必擔心我,我不過是為求個明白。您不說,我也會找旁人問的。」

她嘆口氣,蹙了眉低聲道:「二十多年前的沈氏滅門案你聽過么?」

那時我還未出生,但零零散散也聽人說起過。這樣的事不能擺上檯面講,大家心知肚明便好,免得招惹是非。據我所知,沈氏一族當年被搭上個大逆不道的罪名滿門抄斬,但究其緣由,不過是朋黨之爭的犧牲品罷了。那年沈應洛入獄後妄圖申辯,卻反而罪加一等。上頭要你死,那就必然是死。所有人都等著這個倒霉的犧牲品死掉,甚至不惜火上澆一把油,終於這件事從一人獲罪,演變成了滿門抄斬。

趨蹌媚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聲而叩是。為人臣者,其實都只是奴才。

我娘親突然提起這件事,必然是有緣由。難道……孫繼如與當年的沈氏滅門案有關聯?是添油加醋還是刻意加害,又或者……我爹爹也有一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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