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兩個人

先前還不覺得,他這樣一說我倒真發覺後牙槽酸得很,便不再吃了。回到府里時,趙彰已經睡著了,趙偱便將他從車廂里抱出來。趙彰小小的腦袋擱在他左肩上,兩隻眼睛緊緊閉著,睡得很是香甜。

趙偱微偏過頭來同我小聲道:「睡得這樣沉。」

我亦是輕聲回:「下午走了太久,恐怕是累著了。我也一時大意,不知不覺帶他走了這麼長的路。」

「不礙事。」他空了一隻手小心地摸了摸趙彰的腦袋,「男孩子,像個小姑娘一樣整日窩在屋子裡也不好。」

「你們家都是這樣教孩子。」我輕嘆出聲,「都一個樣。」

他騰出來的那隻手立刻從趙彰腦袋上挪到了我頭上,擺出一副無奈的模樣:「是,你看得最明了。」

趙彰忽地咂了砸嘴,我差點以為他醒了,連忙做個了噤聲的動作。趙偱復偏過頭去看他一眼,小聲回我:「還睡著。」

將趙彰送回小屋,我囑咐了小丫鬟好生照看著,便同趙偱回了房。

由是吃了太多山楂果子,胃裡犯酸水,我便又拿了一盒咸酥吃了幾塊。

小廝送來熱水,我從後面拿了洗足小桶,將熱水倒了進去。我往床沿一坐,打了個哈欠,對剛剛換好衣服的趙偱道:「你先洗罷,我再吃會兒東西。」

趙偱默不作聲地將綉墩挪過來,往我對面一坐,忽然彎下腰將我的腳抬了起來,不急不忙地脫掉鞋子和足袋,最後捲起褲管,將我的腳放進了熱水裡。突如其來的溫暖讓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走那麼多路腳還冷成這樣子,這到底是個什麼身體。」

「我哪裡知道。」我繼續吃酥點,看他也開始脫鞋子,等他將足袋脫掉之後我猛地反應過來,立刻丟了手裡的點心去阻止他的腳:「啊啊啊我不要和你一起洗!」

「為何?」

「小木桶這麼窄,太擠了啊!」

他愣了一刻:「你可以踩在我腳背上。」

「……」好像是的。

於是我心安理得地踩上了他的腳背,繼續吃點心。然少年又將我的睡前點心拿了去,說快睡了便不好再吃了,對胃不好。

「你也得規律飲食才行。」他說得一本正經,「總這般飢一頓飽一頓,且還不吃早飯,委實不好。本該入冬前進補,那時候我疏忽了,你也不將自己身體當回事。」

「是是是,我的過錯。您快別說了,我眼淚都快下來了。我明日就開始好好調理身體,食言我就是小狗。」狗腿子毛病又犯,少年此時儼然變身成我親愛的母上大人。

又加了些熱水,泡了好些時候,我覺得腳暖和過來了,正打算去拿邊上的干手巾擦腳,卻被少年搶先一步拿了過去,他伸長了手去夠案几上的妝匣,拿過一把小剪子道:「方才見你腳趾甲長了,得剪一剪。」

「你不曉得晚上不好剪指甲的么?!」

「哪裡來那麼多忌諱。」

說罷他將干手巾鋪在膝蓋上,將我的腳擱在上面,一點點擦乾,低頭開始剪大拇指甲。被他這麼握著腳,我起初覺得又癢又彆扭,過了會兒倒也適應了。印象中只有幼年時,府里的奶娘替我這樣剪過腳趾甲。燭光下他這副認真的模樣有說不出的味道,這樣細緻的人一個人,怎麼會是武將呢?為什麼會是武將呢?為什麼要投這樣的胎,落在這樣的人家呢?

我正出神,他卻已經剪完。回過神看到他蹙眉輕嘆道:「才這麼會兒都又冷下去了。」

「是啊。」我斂了斂神,將腳收回來,用被子裹好,蜷膝坐在床上看著他收拾。

今日走了這麼多路,我亦委實覺得累了,便先躺進了被窩裡。屋子裡生起暖爐,我吸了口氣,見他收拾妥當,著一襲乾淨柔白的中衣走了過來。

我以前喜歡雪白的裡衣,但如今卻覺得太冷冽了,不如柔白來得溫暖。我見蠟燭燒得還剩最後一點,便說不用熄了,等著它自己滅罷。

他躺進來,我便像八爪魚一樣貼了上去。

連翹說的對,兩個人在一起久了,的確會失去獨自抵禦孤獨的能力。習慣了身邊有一個人,若是空了,又該有多冷。

我在被窩裡瑟瑟發抖,他輕拍了拍我的背,低聲問道:「怎麼了?」

我笑笑,聲音依舊發抖:「太暖和了,我打寒戰。」

本來倦極了的我這會兒卻睡不著,覺得自己一直在發抖。過了許久,趙偱也未能入睡。

想起他明日還要起大早,我便有些許愧疚:「我影響你睡覺了?」

「是……」他輕嘆一聲,微睜開眼看了看我。

「我還是平躺著睡罷,你松一鬆手。」話音剛落卻被抱得更緊。我深深嘆了一口氣,提起一件很久之前就想問,卻一直未問的事。

「有天李子同我說很早前便聽過我的名字,我覺得不大可能。他是套近乎對不對?」

趙偱迷迷糊糊答:「不是。」

我問:「哪裡聽到的?」

他繼續答得慵懶:「自從你開始往趙府跑,我們便知道了。」

「……」我一驚,「怎麼會?趙……懷寧說的嗎?」

他仍舊閉著眼,聲音怠懶:「也曾是一項談資。」

我沉默了會兒,頗有些說不出的悵然:「興許那時候我在你們眼裡,是個笑話罷。」其實倒也無所謂,左右我在西京城也是個笑話。

他安靜了會兒,在我差不多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他卻懶懶地低喃道:「笑話算不上,痴情倒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跟著起了,穿戴齊整去吃早飯。太久不吃早飯的確不適應且不舒服,我慢慢吃著,一塊點心也未動,只勉強吃了一小碗粥,便看得趙偱已經吃完打算走了。

我跟著起身,送他出門。冷風不斷地往走廊里灌,他止住步子:「不必送了,外面天冷,回去罷。」

「昨天忘了問你,年三十你有空嗎?」

「怎麼?」

「府里該準備的也都準備妥當了,我打算年三十去一趟秋水寺。你若是有空的話,便同我一道去吧。」

他淺笑笑:「如何突然信起這個來?」

「有東西可信,總好過心中迷亂。」我抿抿唇,擺手道,「你出發罷,晚上回來再說。」

他離了府,我便一頭窩進了書房。只看了一小會書,便覺得犯困,索性就在後面軟榻上睡了。這些天總歇在家裡,人都給養懶了。

下午時我無聊練字,也不知怎麼了,反反覆複寫一首詩。末了挑了張還看得過去的收著,改天送去裱起來。我方收好,便看到趙彰溜了進來,小傢伙看到旁邊一疊練廢的紙,湊過去看了看,又皺皺眉:「嬸娘為何只寫這幾句呢……」

「不知道。」我笑笑,打算將廢紙都收起來,他卻抽了一張過去,看了看說:「我認得一些。」

他照著念了一遍,中間空了幾個字。我瞥一眼,不錯,可造之材,小小年紀學得甚快,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別說念詩了,能把三字經前幾頁背下來就不錯了。

他又蹙起眉,我蹲下來輕揉了揉他的眉心:「小孩子別老學大人皺眉,以後會變得很難看。」

他癟癟嘴,說:「嬸娘騙人的,叔父就不難看。」

「誰告訴你說他小時候喜歡皺眉的?」

他轉了轉眼珠子,說:「祖母同我說的,說我和叔父小時候一樣,都喜歡扮老成,裝大人。」

「你哪裡懂什麼叫扮大人裝老成呢?」

他忽然有些氣急:「我、我就知道。我還知道這首詩裡面的寄雁傳書是什麼意思……」他說著說著聲音又低下去:「可阿彰仍是不懂這首詩說的是什麼。」

我走了會兒神,拿過他手裡的紙道:「這個人呢,住在北方,而他的朋友住在遙遠的南邊。他想托鴻雁傳書,可是鴻雁呢,卻飛不過衡陽。」

「所以他的朋友,收不到他的書信了嗎?」

我自覺解釋得生硬,便又只好點點頭,回道:「即便知道對方收不到書信,也有其他寄託思念的辦法。若是心裡想著對方,相信對方也能夠感知得到。」

他想了很久,低了頭道:「若是阿彰想念母親,母親也能知道嗎?」

我點點頭,覺得這悲傷氣氛不能助長,便又拿過他帶來的書,問道:「阿彰是看書看到什麼不懂的地方了嗎?」

他回過神,開始同我講他的疑惑,我便坐下來同他一一解釋,不知不覺外頭天便黑了。

我帶著趙彰去吃了晚飯,又等了會兒,趙偱依舊未回。我覺得冷,又有些困,便打算提早去睡,剛躺進被窩裡,他便回來了。

我聽到小心翼翼地洗漱的聲音,便繼續閉目睡覺。過了良久,他俯身幫我掖了掖被角,理了理我耳邊的散發。有些微涼的指尖觸及我的耳廓,我睜開眼笑了笑。

「我吵醒你了?」

我搖搖頭,笑道:「本來想等你吹了燈嚇唬你的,我才剛躺下不久。」我看著他沉默了會兒,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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