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婚喪

我想著趙偱不吃晚飯,那麼趕在中午吃餃子也好。但時間緊迫,伙房裡咋咋呼呼的,我便將擀好的餃子皮和餡兒挪到書房去包。趙偱說自己手笨,學不來這個,便在一旁看書。他這兩天看的儘是以前連翹丟給我的那些話本子,一本比一本少女心。

我埋頭包餃子,他在一旁暗自嘀咕某些橋段的不合理之處。我懶得和他探討這個,趕在中午前將餃子包好,送去了伙房。

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開心些,但藏在眼底的複雜情緒卻依舊揮之不去。我早就預料到他的強顏歡笑,也不打算在這個當口壞了自己的興緻,便不去細想。

到中午時冷蓉回府,趙夫人、趙偱、冷蓉還有我,已經許久沒有坐在一起吃飯了。餃子上桌後,老夫人問我道:「你今天包餃子了?」

「是,今日冬至,吃些餃子應應景。」我忙著分調料,冷蓉寡著一張臉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突然神經質地犯小心眼,給她多倒了一點辣椒油。

結束我這心懷不軌、小肚雞腸的行為之後,我偏過頭看了一眼趙偱,臉上神情也甚是寡淡。我淺吸口氣,拿回裝辣椒油的白瓷罐,坐正了,看到斜對面的趙夫人低頭嘗了一隻餃子。

她微笑著淺贊一句,我便往趙偱碗里夾了一隻餃子。

待他將這隻餃子吃完,我忽然湊過去,在他耳邊極其小聲地說了一句:「笑,一,個。」

少年微愣,略偏過頭瞧了我一眼,唇角抿起一絲淺淺的弧度來,眼角也沾染了柔和的笑意。

我知道你這麼莫名其妙地笑著挺難受,但我會補償你的。我看了一眼冷表姐,輕皺了皺眉。冷蓉抿緊了唇,又悄無聲息了冷笑了笑,滿是不屑和嘲諷。

我太小心眼了,這不好。遂一直到這頓午飯結束,我都很安分地吃著自己的東西,一句話也沒有說。後來少年沒有問我為什麼讓他笑,我便也沒有提。但那一頓飯之後,冷蓉竟然真的收拾了所有行李,說不想再叨擾了,就徹徹底底搬回了女學。

我心裡一點奸計得逞的喜悅感都沒有。想起那天我那般心慌地拒絕這個賭局,就知道我有多麼不相信自己,又有多麼不相信趙偱。

我是個小人,還是個懦弱的小人。

作完了深刻的自我檢討之後,我正打算將給連翹那封信寫完,小廝突然來報,說孫正林來了。

許久不見孫正林,我都怕他了。每每此人一出現,準會有事發生。他以前倒還是挺像梢頭的喜鵲,但如今越發像號喪的烏鴉了。

見到孫正林時我頹著一張臉,結果他老人家也頗煩悶地擺了一張臭臉。這當真是天大的新事了,誰見過孫正林愁眉苦臉啊,反正我是沒怎麼見過。

他找了張椅子坐下,連茶也懶得喝,從懷裡掏了一本紅帖子給我,很是不耐煩道:「成個親還要煩別人送帖子,這都什麼事?!」

我將帖子接過來,翻開一看,無奈搖了搖頭道:「成徽知道你這樣吃醋會很感動的,去他面前哭吧,梨花帶雨地哭……說不定這親就不結了。」

孫正林斜了我一眼:「你去死吧,老子怎麼可能吃醋?鄒敏那個女的,算了我不說了,那能算得上是女的嗎?成徽要和我一直看不順眼的女的一塊兒過日子了,想想心裡就不舒服。」

「你別轉嫁仇恨成么?」我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來,百無聊賴地翻看喜帖背面,「你不就恨自己不是個美嬌娘么?」

「停,我不想和你說。」他站起來,「反正這門婚事我覺得不對勁,你要是覺著心裡舒坦到時候你就去吧,我反正是不會去的。」他略停,立刻又補充道:「你也別幫我準備份子錢,別替我找託辭,老子就是不去,老子就是連紅包都不想遞一個!」

這樣子瞧上去似乎是真怒了……我嚇一跳,摸了摸心口道:「你放心吧我現在身無分文,我不會崇高到替你找說辭出份子錢的……」

他噎了一下,皺眉道:「的確是你比較沒有良心。我這就走了,有事我再找你。」

他這模樣我倒真沒怎麼見過,不過孫正林為朋友兩肋插刀倒是真的。夠義氣,也夠嘴賤,從來也不刻意瞞什麼,屬於心直口快之輩。他走了之後我倒想了半天這樁婚事到底有何不妥之處,可我愚鈍的腦袋得出的結論只能是——孫正林看鄒敏不順眼,因此順帶著看成徽不順眼,最後再看這門親事不順眼。

我揣著喜帖回了書房,趙偱正埋頭寫什麼東西,見我回來了,卻立刻擱下筆,隨手拿過一本書,輕描淡寫地問道:「外面又開始下雪了么?」

「是。」我將喜帖撂在桌子上,瞥了一眼他壓在書下的信紙,從露出來的幾個字句分析,應當是和公務有關。我不打算知道,便隨口道了一句:「成徽和鄒敏的婚事定在臘月廿四那天,你有空去么?」

「廿四?」他微蹙眉想了會兒,回我道,「我確定了告訴你罷。」

西京城這場雪下了很久,似乎就沒有停的意思。雪都沒來得及融化便又一場雪落了下來,路上常常結冰。聽聞有人在去早朝的路上一不小心滾進了護城河,於是上頭便索性停了早朝,能值宿的盡量歇在官舍,像我這種當閑差的,便徹底休息在家。

趙偱卻一直沒閑著,每天都必須去校場。想來上頭對文官和武將的要求不大一樣,我坦然接受這一事實之後,便整日窩在書房裡臨摹趙偱的字。

他的字很好學,因為太過板正規矩,個人特色被磨得所剩無幾。

想當初我怎會被冷表姐一張假和離書給騙了呢?真是太愚蠢了。實在是稍稍用點心便可以臨摹得八分像的字啊。

這日我抱著暖手爐坐在書桌前打盹,外頭傳進來隱隱約約的哭聲,我猛地從夢中驚醒,手一抖就摔了暖手爐。我也顧不了那麼多,立刻就沖了出去。

小趙彰見我衝出來,忽地噎了一下,繼而又大哭起來。

他這會兒怎麼會在這?我蹲下來幫他擦眼淚,問道:「阿彰怎麼回來了?」

「嬸、嬸娘……」他一下子撲進我懷裡,抽噎著斷斷續續說道,「娘親、娘親過世了。」

溫熱的眼淚往我衣服里滲,走廊外的雪繼續不急不忙地下著,我捂住嘴,渾身都在發抖。我試圖鎮定下來,胸口卻悶得厲害,也不知是不是太冷,吸氣的時候就一直疼一直疼,疼到心裏面。

我問:「你如何知道的?」

趙彰依舊在哭,抽抽噎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讓旁邊的小丫鬟送他進屋,便立即起身往趙夫人那裡去。

老夫人不急不緩地撥著手上的一串念珠,背對著我,忽又偏過頭看了我一眼,頗有些無精打采地說道:「連永啊,她去了。」

這怎麼可能?她才離開趙府多久?按說還沒有病到那個時候呢!

「前日早上,他們家的丫鬟去喊她吃飯。」她說得斷斷續續,語氣卻平穩得虛假,「可她服了葯,身子已經是冷的了,就再也吃不了飯了。」

我心裡愈發堵得慌,忍著胃裡泛上來的一陣噁心,我站到走廊外乾嘔了一陣,吐出來全都是水。

吐過這一陣,整個人都是飄的,我再走進屋,同老夫人道:「我送阿彰回陶家。」

她不應聲,良久才道:「等偱兒回來再走罷。」

我說「好」,便關上門退了出去。

走廊里飄進來的全是雪花,我看著長長的走廊,忍了許久的恐懼又浮了上來。陶里就像一抹幽影一樣籠罩著我,總是不知不覺就將她的結局同我自己掛到一起去。我知道婚姻里的雙方必然有一人要先離去,可卻總告訴自己不到那一天想這些都是沒有用的。這樣的隱憂被我壓抑了太久,忽然被抓出來,人反而有些受不住。

在意了,就會害怕失去。失去了,便不知如何面對。

以前連翹總開玩笑說「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會漸漸失去抵禦孤獨的能力」,所以她才不打算同任何人廝混在一起。

如今陶里終於受不住這樣的無助情緒,於是提前走了。

我回到書房時,趙彰已經哭累了,獨自趴在桌子上哽咽著。我站在窗前等趙偱回來,一直等到了天黑。他似乎已經得知了消息,迅速地將一切安排妥當後,與我說道:「你留在府里罷。」

我蹲下來抱著膝蓋,搖了搖頭:「不管去哪兒,我想與你在一起。」

他猶豫了片刻,將手伸給我:「走罷。」

頂著夜色出發,外面的雪漸漸停了,車軲轆壓在冰面上的聲音透著寒意,我靠著車廂內壁,一言不發。

趙彰是真累了,裹著毯子縮著腦袋悶在角落裡沉沉睡去,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睛周圍都哭腫了。

燭台不停晃,光線微弱,趙偱將我身上的毯子裹緊了些,軟聲道:「睡罷,有我在。」

我將頭枕在他肩上,沉默了會兒,輕聲道:「我睡不著,你能陪我說會兒話么?」

趙偱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依舊柔聲道:「你想聊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冷,便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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