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負卿意

一路上趙彰都不說話,獨自悶在馬車角落裡,那模樣真是天可憐見,我看著都覺得難受。半晌,他忽抬頭同趙偱道:「叔父……阿彰以後也能上戰場么?」

我坐在趙偱身側,看到他側臉的微妙變化,輕輕下彎的眼角露出一絲柔和的暖意。他身子微向前傾,溫聲道:「阿彰為何這樣想呢?」

趙彰耷拉了腦袋,小心翼翼道:「那樣就能出征,就能去父親去過的地方了……」

趙偱的手搭上了他的腦袋,輕輕安撫著,卻也跟著陷入了沉默里。

耳朵里儘是車軲轆轉動的咔嗒聲,我坐在趙偱身旁靜靜走著神。清冷冬日裡難得心思恬淡,也不願多想。趙偱握了握我的手,我便輕輕摩挲他指節上的一粒小小繭子,乾燥卻又有一絲微涼。

將趙彰送到國子監,天色漸晚。如今這天光短到令人驚奇,再一想,明日都冬至了。

我站在國子監門口,回想起許多事。寒冷的黃昏里,從這裡一路走回家,藏了多少年少時的珍貴心情。從國子監到溫府,或是去趙府,這兩條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彼時還年少的我,曾給自己摹畫了一幅願景,好像這樣走下去,就能夠抵達期待中的生活。

那時候我的願景里並沒有趙偱這個人,也沒有女學,更沒有集賢書院。我的人生計畫素來單調而缺乏機動性,興許是太死心眼了,才會這樣盲目又孤勇。然而路途上的變數如此多,到如今才明白過來所謂的「一定要」、「必須這樣」都真的只是一廂情願的美好願想而已。

我徵求了趙偱的意見,便讓馬車先回去了。

我說:「陪我走一段吧,有段時日不走這條路了。」趙偱握過我的手,說:「走罷。」

黃昏左近,孤寥寥的天空顯得很是沉靜,我索性挽過他的胳膊,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路,似乎在同自己說話:「再往前走一段有夜市,以前我們放旬假,也是常去玩的。這會兒應當正熱鬧,我錢袋子里似乎還剩幾個銅板,陪我去吃一碗芝麻湯圓罷。」

興許是天氣太冷,今日夜市倒不似往常那般熱鬧,攤子少,人也少。天棚底下坐著三三兩兩的人,吃完了絮叨一陣,也就起身走了。我摸出錢袋倒出幾枚銅板,問攤主要了一碗芝麻湯圓。天色越發暗,趙偱的臉在昏昧燈光下顯得尤為柔和。

我並不餓,因而湯圓端到面前,也提不起興緻。回想起很多個傍晚,人聲鼎沸里坐下吃一碗熱乎乎的湯圓,越暖和便越發覺得自己格外凄涼,對面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燈火絢爛處,儘是旁人開懷的背影。

我想著想著便神遊了。

「不吃么?」趙偱淺聲問我。

我斂神回說:「太燙了,我等等再吃。」說罷我抬頭瞧了一眼頭頂遮陽擋雨的天棚,在冰冷墨色的夜幕里伸出突兀的一角,今晚沒有月亮。

我同趙偱道:「將手給我罷。」

趙偱將手放到桌上,我便將盛著湯圓的陶碗推過去,拉過他的手,讓他手心貼著碗:「買完這碗湯圓我就身無分文,以後一心一意靠你接濟了。」

他還未開口,我便接著說了下去:「還記得上次我同你看手相嗎?我說你的天紋有一處明顯的斷裂,似是受過很重的情傷。但往後卻深細綿長,一帆風順。」我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道:「我以前從不信天命,覺得無從考證且滑稽無比。但如今,我願意信它一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周遭的細碎嘈雜聲彷彿都悄然隱去,面前的碗里騰起一絲絲熱氣。我聽到趙偱緩聲道:「定不負此意。」

一段感情里的畏首畏尾,皆是因擔心情誼不能長久而起。這其中或是一方背叛,或是一方離世,死別生離,道盡了世情無奈。

然人世事,幾完缺。既然無法得知前路如何,這一刻盡情去愛也是好的。趙偱生性克制隱忍,且不善濃墨重彩地表達感情,我雖不才,卻也算得上半個酸文人,那這話由我來說,倒也剛剛好。

街邊人來人往,真是活著活著就老了。

回到府里,夜色頗濃,天氣越發乾冷。我難得感懷,想起成徽送的那一張琴,便蹭蹭蹭跑去書房,趙偱瞧我如此有雅興,便從柜子里取了排簫出來。他看了許久,似乎在想什麼心事。我便隨口問了一句:「也是旁人送的么?」

言畢再一看,只覺得十分眼熟。我渾身一個激靈,這分明是趙懷寧的遺物,他這又是?

「是兄長留給我的。只我不才,並不精於此道,會的曲子也少得可憐。」他淡淡說完,面色平靜,並沒有太過悲傷的情緒。

我亦是難得心平氣和。趙懷寧是我心裡的一個傷,用紗布裹得好好的在那兒,也從來不去碰它,因為覺得也許會疼。但過了這麼久,把紗布拆了之後,才發現都已經結痂,傷口早就好了。

我低頭試了試琴音,抬頭同他道:「你開個頭,我看能不能跟上。」

他猶豫片刻,微微低頭吹奏起來。曲聲悠遠又安寧,我坐著聽了會兒,覺著他是隨性吹奏的,便索性忘了面前的七弦琴,一邊聽一邊走神。

直到一曲完畢,我都還沒回過神。

「走神了?」

我斂斂神,才發覺他已走到了我面前。我笑了笑:「本是我起的意想彈奏一曲,卻光顧著聽了。我不作評點,但很喜歡就是了。夜深了,明天還要早起。哦不對,差點忘了你明日休沐,那正好,不用起那麼早了。」

趕緊讓我睡一覺,擺脫這種酸縐縐的文人氣吧。

他幫我將琴收起來,我瞥了一眼桌子上被我擺得一團糟的書和紙,罷了,明天起來收拾!

我回房洗了個澡,乾花的味道和潮濕的水汽混在一起,令人迷醉。我聽到推門聲,便換好衣服擦乾頭髮鑽進被窩裡。被子應當是白天里曬過了,儘是陽光的味道。趙偱洗漱完,便熄了燈,屋子裡生了暖爐,我手心裡沁出一絲汗意。

他躺進來時帶了一絲潮濕清冷的氣息,我聞著甚好。他隨即伸手幫我掖了掖被角,不經意般道:「我剛剛過來的時候,外頭開始下雪了。」

我沉默了會兒,回應道:「今年西京的雪,來得有些遲了。」

他側過身,伸手理順我的頭髮,輕嘆道:「雖是遲了,卻也總比沒有的好。」黑暗中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互相交融。

我們沒有喝酒,皆清醒得很。今晚這一切,水到渠成。

下雪了人便犯懶,早上醒來時,窗戶紙外似乎亮得很。趙偱方要起身,我立刻伸手拉住他:「下雪了就再多睡會兒吧。」

他安安靜靜地重新躺好,我便將他擁緊一些,又給自己找了說辭:「爐子里的火下半夜好像就熄了,這會兒屋子裡可真冷,就讓我再取會兒暖吧。」

外面不時傳來嬉笑聲,想來是府里的下人們清掃積雪時,順道就玩起了雪。這一年到頭,年關將近時,雖忙也是開心的。

這麼靜躺了會兒,我見他也無甚睡意,便隨口道:「有人讓我問你好,我昨日竟忘了。」

我明顯感覺到他身體一僵,遂抬頭問道:「怎麼了?」

他睜開眼,對上我關切詢問的目光,緩緩問:「你進宮了?」

我點點頭:「我娘親說我許久沒去給太后請安了,便順便帶我進了趟宮。去的時候那位新進宮的宋昭儀恰好在那兒,便同我寒暄了幾句。」我略停:「聽聞是你舊友?」

這是我頭一次正面提起宋婕這個話題,雖說我不是特別在意趙偱的過去,但若是這過去會影響到當下,還是問清楚些比較好。

他閉上眼,良久才回道:「原諒我還沒有想好要怎樣同你說,就當我有意瞞著你罷。」他復睜開眼,看著我篤定道:「連永,我不善言辭,但既說了不負你,便定然不會再糾纏舊事。前陣子我想得有些多了,對不起。」

能讓趙偱這麼頭疼的,必不是普通角色。且這兩位都表現得像受害者,讓我很是不得其解,趙偱這個心結若是不解開,想必也不可能真正暢懷。

那時我還不知道,從宋婕進京前,到如今這一段時日,趙偱的處境是怎樣艱難。我小覷了宋婕,也忘了借刀殺人這一招,更忘了,趙偱也是臣。

為人臣者,處處如履薄冰。

我聽他說完這席話,伸手幫他系好裡衣,輕拍了拍他:「起吧,我差點忘了今天是冬至,去給母親請個安吧。」

我站在床邊穿衣服,隨口問他:「以前你跟著父親在外的時候,冬至吃餃子么?」

他坐在床沿低頭穿足袋,好似非常認真,回我說:「沒有。」

「可憐的少年啊。」我系好寬腰帶,彎下腰低頭去逗他,「姐姐給你包餃子吃好不好?好不好?」

他正色,手隨即搭上了我的脖子,微仰頭吻住我。細碎的吻移至耳邊,他低喃道:「以後大早上的,可不要隨意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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