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預設的敵意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早上起來的時候我抱著他不肯放手,因為實在太暖和了,外面呼嘯而過的寒風讓人想想都發抖。

年關漸近,忙的地方是忙到死,類似集賢書院這樣的地方,卻是越發空閑。我天冷便告假不想去,本以為會被徐太公嘮叨兩句,結果老太公回了封短書說反正也天冷了,他也不想去,就讓我過了年再去。

這日我窩在府里給連翹寫信,到了晌午時分,國舅府突然來了人。我娘讓人告訴我,說定好了明日進宮,讓我一大早便在趙府候著,屆時會有馬車來接。

我回去重新將官服翻出來曬了曬,正打算回書房時,恰好碰見陶里。她明日便要啟程回娘家,說是想去國子監將趙彰接回來過夜。趙夫人對她要離府一事一句話也未說,根本就是聽之任之。我覺得堵得慌,卻也未多過問。各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旁人的勸解有時候反倒讓我們更加固執己見。

第二天一早我便穿戴整齊在府里等著,馬車到趙府剛到辰時,我娘親一身命婦朝服,端莊無比地坐在馬車裡,瞧見我進來了,眯了眼道:「真是許久不見你正兒八經穿官服的樣子了,這麼瞧著倒也板正。」

我笑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母親這身可比我這官服華貴多了,您看我這窮酸樣,九品的小芝麻。」

她瞥我一眼:「那是灰塵粒兒,哪裡能稱得上芝麻。」

「是是。」求娘親辦事,自然要嘴軟。

「近來處得好么?」

「恩?」我懵了下才反應過來她是指我和趙偱,便回道,「還成吧,這麼過著挺好。」

她斜睨我一眼:「那你還要見西域公主做什麼?有心結?放不下?你可真是會費事兒,哪怕拐著彎地探聽同他有關的事,也不願意親口問上一問么?」

「沒辦法。」我嘆口氣,「都好面子,怎麼開口呢?即便開了口,他要不是不肯說,豈不是顯得我小氣?」

她笑笑,不以為意地嘆道:「說到底,還是因為沒到份兒上。不過這萬事你要真求個明白,那也夠傻。他為什麼瞞著你?」

「我哪知道?」

「所以說你該迷糊的時候不迷糊,該清楚的地方卻又傻了呢。」她頓了頓,「他既然瞞著你自然有他的緣由,平日里他若是在意你,便也不想有些事傷了你。有時候不知道是福啊……」

「那您那時候還讓我去問趙夫人?虧得我沒開口提這事。」

「我也是近來才想通的。」她嘆口氣,撩開車窗帘子瞧了一眼外頭,「我同你父親這麼些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雖說氣不過的事也常有,可如今想想,也就那樣。現下一把年紀了,還能互相照應著,且還說得上話,不就是萬幸了嗎……」

我識趣閉嘴,聽她老人家慢慢絮叨。果真這人上了年紀就愛說教,我默默聽著,不知不覺已到了宮門口。

入宮換軟轎,我們在太后的寢宮外頭待宣,日光打下來,地磚上頭一片明朗。

好不容易等到宣見,我便跟著娘親一同走了進去。

溫太后正同兩名後宮佳麗講這熏香的門道,見我們進來了,便給賜了座。我同娘親分開兩邊坐著,我身旁是一位後宮美人,她淺笑了笑,便起身告退。對面那一位也跟著站起來,一併行禮告退了。

溫太后同我娘親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幾句,又微笑著問了問我的近況。太后面前自然是報喜不報憂,可著勁兒說好便是了。她老人家哪裡會關心你一個九品小官的具體生活內容呢?

方才離開的那兩位明顯都是漢人,絕不是宋婕。我在心裡輕嘆一聲,想著今天興許是沒機會見宋婕了。哪料我娘親不急不忙道:「宮裡如今來了新人,又是熱鬧一些了罷?」

溫太后不落痕迹地壓了壓唇角,緩聲道:「後宮新寵,風頭正盛,能不熱鬧么?」

她偏過頭,同立在旁邊的宮人道:「去請宋昭儀。」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卻又覺得自己委實是缺心眼,便老老實實悶著頭。溫太后問:「連永是何時嫁的?」

我一愣,敢情您老人家自己的指的婚,卻不記得了……我方要開口,我娘親已經替我答了。她大約是怕我冒失說錯話,便索性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溫太后抿著茶:「如今也有二十多了罷?再不要孩子可便晚了。」

這哪兒跟哪兒,我悶著頭繼續等我娘親回話,但這回她卻不說了!我愣了下,支吾道:「不急不急。」

溫太后淺笑了笑:「趙家上一輩呢,子息單薄,趙老將軍只娶了正房,連個偏房都沒有。到了你們這一輩,似乎也是一樣。」趙懷寧只娶了陶里一人,趙偱則是娶了我,溫太后說這話什麼意思呢……

她接著說道:「專情是好事,但別的事也不能耽誤啊。」她說得輕描淡寫,彷彿只是隨口一提,我娘親聽了卻一直沉默,我不知如何開口便也只好默然。

正納悶著,便聽得通報說宋昭儀到了。我暗自深吸了口氣,又等了會兒,終於看到帘子被打起來。我屏息看她走進來,竟愣了一愣。

這位公主恐怕不是純正的大宛血脈,發色和眸色也並非像李子那般奇怪,但輪廓十分漂亮,五官也生得恰到好處。她過來給溫太后請安,隨後便落了座,恰好坐在我斜對面的位置。

我本以為她不大懂漢文,哪料她一開口就嚇了我一跳。措辭得體,發音精準,倒不似外邦人。溫太后同她道前兩日從南疆送了些上等的紅瑪瑙首飾,讓她挑幾副帶走。

她客氣地道了謝,淡淡地瞥了過來。溫太后似是不經意般說道:「你右手邊那位是哀家的弟媳,斜對面的是趙將軍的夫人,如今在集賢書院做事。」

她唇角抿起一絲笑:「得幸見過二位了。」

我方要開口,我娘親忽地瞪了我一眼,硬生生讓我將這客套話給咽下去了。

溫太后又同她繼續寒暄了會兒,沒多久便道:「哀家也乏了,就到這兒罷。連永啊,也去挑副首飾帶走罷。」她說罷便讓人扶了站起來,身姿慵懶地往偏殿走了。

我同母親都站著看她離開,等門帘被放下來時,一名宮人走過來同我和宋婕道:「請二位這邊走。」

我同我娘親使了個眼色,便跟著那宮人往另一處偏殿走了。紅瑪瑙首飾分擺在七個盒子里,我素來不痴迷首飾這些東西,便由得宋婕先挑。她淡淡掃過去,指了其中一個盒子同宮人懶懶道:「就這副罷,多謝太后美意了。」

我看了眼其他的,覺著沒什麼太大的差別,便隨意指了一副。

宋婕勾起唇角慵散道:「這麼一副不講究的性子倒也好,免得自己心裡難受。」她輕挑挑眉,微微湊過來耳語道:「代我向趙偱問個好。麻煩轉告他,我若不能和他長久,誰也不要妄想能和他長久。」她說罷立刻站直了身體,頭也不回地離了偏殿。

這似乎跟我腦海里補全的那個悲慘苦情戲不大相符,反倒有些愛而不得恨之入骨的意味。我在原地發了會兒怔,經宮人提醒才回過神來。

我帶著首飾盒子同母親一同回府,路上悶頭思忖方才宋婕這一席話。我娘親推了推我,說道:「猜猜看太后為何會提到孩子的事。」

我回過神,笑道:「又要幫著趙偱做媒?」

「不盡然。」她頓了頓,「太后素來不贊同女子為官,她這是提醒你,別因在朝中做事,就耽誤了府里私事。」

我蹙眉:「這私事是指……生孩子?」

「就你這身子骨恐怕懷了也不穩當,還是先養養身體罷。」她拿過我手裡的錦盒,打開來道,「方才那西域公主同你說了什麼罷?」

我挑眉:「沒什麼。」

她笑笑:「你那心思全寫臉上了還說沒什麼。別小瞧這位西域公主,看面相似乎是多事之人,不像什麼善輩。若趙偱真同她有什麼牽扯……」她倏地止住,關上首飾盒,「你可要小心些。」

我接過盒子,隨即回道:「知道了。」

到趙府我便下了車,剛回府就看見悶頭坐在陶里卧房門口的趙彰。他抬起小腦袋來看了我一眼,低喃道:「娘親走了,阿彰也要回國子監了。」

我蹲下來,抬手摸了摸他腦袋,溫聲道:「等哪天放假了,嬸娘帶你去看你娘親好不好?」

他點點頭,又說:「嬸娘,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坐一會兒。」

我抿了抿唇:「別坐外頭太久,小心著了涼。過會兒讓人送你去國子監好么?」

他不出聲,我站起來,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背後有人輕拍了拍我的肩,我便聽到趙彰清脆的聲音響起來:「叔父。」

我掉過頭,趙偱立在我身後一臉沉靜。我有些許驚詫:「你這個時候怎麼在府里?」

「今日不用去校場,便早些回來了。」難道今天上朝又被留下談事了嗎?真正涉及到朝堂上的事,我其實很少過問,似乎也樂得做這樣一個閑人,也不想去愁這些煩人事。

他唇角抿起一絲淺淺的弧度:「明日休沐,可以留在府里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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