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賭局

冷表姐總是出現得如此不討喜。我心情方好一些,她又要出來煞風景。於是我索性不理她,徑自推門進屋。

還未來得及關上門,她已伸了一隻手進來,挑眉道:「溫講書方才沒聽到我喊你么?」

我打開門,站出去同她道:「這世上叫溫講書的多得是,偏偏在下已不是講書,我怎知表姐喊的是誰呢?」最近越來越小心眼了,這不好。

「是么?」她無謂笑笑,「不請我進去坐坐么?」

我付之一笑,回道:「這是卧房,表姐都不曉得避嫌一說么?」

她神色坦然:「那就換個地方。」

「有話就在這裡說罷,我剛回來,懶得再挪地方。」我靠門站著,等著她開口。

她淺笑了笑:「溫講書想不想與我賭一局?」

「在下一窮二白,實在沒有東西可以充當賭資,就不奉陪了。」

「不需要賭資,若是你贏了,我就請辭離開西京。你若是輸了,我便心安理得地留在趙府,不打算走了。」她稍停,黠笑道,「賭的內容就是,接下來的一個月,趙偱不會對你有任何笑臉。」

我暗皺了皺眉,語氣更為冷淡地回道:「我想表姐管得有些多了。旁人夫妻間的事,非得橫插一腳,這是什麼想法呢?」

「不信是嗎?」她兀自點點頭,「那你就慢慢等吧。」她說完便轉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

她回過身饒有興緻地看著我:「怎麼?」

我的臉色定然十分難看:「我並未答應你這個賭約,因此,不存在輸贏的問題。今天你同我說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到。」

我說完十分心虛,假裝好似懶得給予更多表情的樣子,就立刻推門進了屋。

冷蓉大約已經走了,我坐在床沿看著梳妝台上的鏡子走神。她怎麼能夠如此肯定如此有底氣地告訴我趙偱未來一個月的情緒和態度?這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委實是夠了,我討厭胡亂猜測心煩意亂的狀態,冷蓉那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實實在在地戳到了我的憤怒之處。

小腹的疼痛依舊,我躺進被子里看著天光一點點暗下來,心裡空落落的。我想即便到現在,我在趙偱的生命里,興許都沒有一席之地。我們相識太晚,又背負著只屬於自己的,不可分享的過去,心裡都容不下太多。

這一覺睡得真沉,我因為飢餓而醒來,卻驚覺少年已經躺在了床外側。他似乎剛睡下不久,還沒有睡著。我本打算爬起來去找些東西吃,卻怕他察覺了會有不必要的交談,因而索性又往床里側縮了縮,閉目繼續睡覺。

然而,他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同樣,我也跟著失眠了。

早上起來時無比痛苦,我敲了敲麻木的腦袋,裹了厚厚的衣服搭馬車去書院。一路上少年的關心彷彿存了某種微妙的距離感,我下車時同他說:「你這兩天狀態不好,是因為傷口沒有好全的緣由么?」

他神色寡淡,溫聲回:「已經好多了,不必憂心。」

如冷蓉說的那樣,果真沒有笑臉。既不失落,也不是難過的樣子,更沒有歡欣喜悅,有的只是看上去無窮無盡的平靜。

我握過他的手,抬頭看著他,不急不忙地同他道:「不論你聽到什麼,或是遇見什麼事,只要覺得一個人承擔太累了,就請分一點給我。雖說人都是獨生獨死,但苦樂卻是可以分擔的。我們如今已是夫妻,即有足夠的理由分擔所有事。」

我大約說得有些太突然太一本正經,少年的神色有些許愣怔。我鬆開他的手,裹著毯子便往書院里走。

這場我並不認可的賭局,根本沒有什麼勝負。冷蓉若是鐵了心要留下,誰也阻止不了她;要走,也是她自己的事,同我毫無干係。與其說是賭局,還不如說是挑釁。她就只是想讓我知道,其實我對趙偱是一無所知,而她自己卻對趙偱了如指掌。

這樣多得快要溢出來的優越感,真的令人——很不舒服。可覺得不舒服又能怎樣?事實上她的確比我更清楚趙偱的過去,且自信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趙偱。

今日喬師傅仍舊沒來,聽說是病重了。徐太公絮絮叨叨了一整個上午,突然嘆氣道:「哎呀你喬師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利索,這老傢伙不來,我還怪想念的。」

「這才幾天您就想念?我也想,想著他什麼時候回來給我蓋章子。」我提了筆繼續寫,忽看到門外一群傭工吵鬧著往外跑,我伸長了脖子瞥了一眼,同徐太公道,「太公啊,您看這群人跑這麼快做什麼呢?」

徐太公一拍腦袋:「哎呀我都給忘了,今天大宛國公主到西京,從官道進皇城入宮,剛好能路過我們這兒。走走走,連永啊,去瞧瞧那番邦公主是個什麼架勢。」

他說完就奔出去了,我跟著往外走,到了外頭才發現大家都堵在門口等著。徐太公又開始嘀嘀咕咕,說道:「這番邦公主啊,據聞還有個中原名字呢,叫什麼來著?」他撓撓頭:「宋婕?應當沒錯。要說起來吧,這回大宛國如此低姿態地求結盟,怕是想合力對付戎盧罷。」

我發了會兒呆,想起昨天連翹走之前同我說的「我朝要與大宛國結秦晉之好」,遂問徐太公道:「這公主過來是……?」

「當然是入宮伴天子!」

哦,我那個皇帝表哥。總是要旁人提到天子我才想起來溫太后是我姑姑,而如今這天子也實實在在是我表親。不過我等小民不敢攀附權貴,這等親還是擱在心裡默默想想比較好。

趴在官道上耳朵貼地的那個小傭工突然興奮地跳起來:「哎呀,來了來了!」

我想我真的是遠離這個世界太久了,這世上一切消息八卦,我都一無所知,活得像個深閨孤女。興許是番邦人委實少見,西京城裡今天應當很是熱鬧罷,何況不遠萬里而來的,還是他國公主。

周遭熱熱鬧鬧,我卻沒什麼心情。總有些事,能讓你滿心晦暗,提不起一點精神。我咀嚼著這陌生感覺,正打算離開,卻看到周圍的人都歡呼起來,視野里出現了一群騎著高馬而來的人。

我眯起眼,待再近一些,立刻便瞥見了最前面的御林軍騎兵。前面那是……趙偱罷?

沒錯,只有我家少年才會在面對這樣的場合時,臉上依舊平靜如水,什麼情緒都捕捉不到。車隊路過也只是一瞬的事,隨即又隨著塵土消失在了視野里。很可惜的是,眾人翹首以盼的那位公主,坐在馬車裡面,誰也沒有見著她長什麼模樣。

周圍嘀嘀咕咕的失望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我對此沒有抱任何希望,因而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失落的地方。倒是趙偱路過時,那面無表情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些許難受。

我在人群之中,他看不到我。很,正常。

晌午時分府里有人來送飯,我沒什麼胃口,遂也吃不了多少,不免覺得有些浪費。午後沒事,我就趴在桌子上看外頭落了一地的斑駁日光。枝椏交錯的樹木看上去都快枯死了,徐太公讓人搬了張椅子坐在底下曬太陽睡午覺。

心思平靜的下午,我將要整理的書做了個清單,列好計畫按部就班地完成。要是所有的事,都能夠像整理書籍一樣簡單,該多好。

傍晚時徐太公又先回去了,德業堂便留下我一個人。趙偱沒有來,若按著我往日的性子,一定悶聲不吭地自己走回去了。可我偏偏要等,既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便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罷。

他來得的確有些晚,我也不打算問什麼事,直接窩進馬車角落裡睡覺。不交談的好處便是可以相安無事地度過一個晚上。

第二天我照常起床,比平日還要早一些。天又冷了一些,我去柜子里翻衣服。想著也替趙偱拿件厚衣服,便順手開了底下一層的柜子。衣服擺放得比我還整齊,最裡面還放了一個敞口的木盒子。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轉過身往後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將拿木盒子拖了出來。

一些書信壓在最底下,最上頭則是一支我從未見過的琥珀釵。我猛地聽到後面一陣動靜,便迅速抽了幾封信,連同將那支琥珀釵收進了袖袋裡。

我將柜子門關好,繞過屏風走了出去。趙偱已經穿好了衣服,淡聲同我說:「去吃早飯罷。」

我點點頭,連忙跟他走了出去。心怦怦跳著,我從未如此慌亂過。我並不擅長窺探發掘旁人的秘密,這件事讓我生出一種強烈的負罪感,像是離弦之箭,再也不能回頭的心情。

趙偱的心思似乎不在我這兒,也未看出我有任何的不尋常,仍舊是默默將我送到書院,叮囑幾句,又獨自回校場。

我們的關係,仿若回到了從前,井水不犯河水。可這一天,他沒有去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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