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夢醒心已遠

外面安靜了許久,氣氛定然很是沉悶。終於,我聽到一些零碎的腳步聲,最後又陷入了一片靜寂之中。

我躺在小床上,看著屋頂的橫樑發獃。四周委實安靜得不像話,彷彿這世上只剩下了我一人。又過了許久,外頭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立即翻身朝里側,背對著門閉上了眼睛。

趙偱走過來俯身輕拍了拍被子,溫聲同我道:「連永,不早了,起來罷。」

我揪著被子不肯放手,閉著眼睛實實在在地磨蹭了一會兒,皺眉不耐煩道:「不要吵好么……」

他不說話,也不打算掀被子,就這麼安安靜靜站在床邊等著我起來。我想演到這份上也差不多了,便依依不捨地鬆開揪著被子的手,懶懶散散地爬起來。我耷拉著腦袋往外走,趙偱一把拖住我,淺聲道:「去洗個臉再走罷。」

這會兒快過未時,再過一個多時辰天便黑了。外面依舊冷,陽光打在身上像落入海里的一滴淚水,毫無建樹。

趙偱送我出門,我猶豫了一下,張開手臂抱了抱他,便又轉身踩著腳凳上了馬車。

人們因為寒冷而抱團取暖,希望能夠拯救孤獨,重新擁抱希望。卻不知若是彼此穿著帶刺的殼,稍稍靠近,都會被對方扎得遍體鱗傷。

其實鮮血淋漓感到疼痛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能成為「還活著」這個事實的佐證。寒冷的冬天讓人知覺敏銳,好像這整個人世都是醒著的。

我重新回到書院時在門口看到了孫家的馬車,正納悶著,便看到孫正林神色痛苦地從德業堂里跑了出來。

他哭喪著臉乾嚎道:「連永你終於回來了……」

「停。」我往後退了一步,「別跑過頭。」

他彎下腰深吸了幾口氣:「憋死老子了。」

他一定是沒受得住徐太公的絮叨轟炸。當一個話嘮遇上更高級的話嘮,被憋死是件很正常的事。我想徐太公定然沒有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太公你是好樣的。

「國子監離這兒可遠著呢,你不遠萬里跑來讓我覺得很是惶恐啊。」

他緩了緩,斜了我一眼道:「那是當然,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兩肋插刀這叫義氣,你看我這個忠義氣概,對吧,渾然天成……」

「……」幾天不見,孫正林改走豪氣路線了,「得了,找我什麼事。」

「哎呀我跟你說不得了,這個事我剛聽說就想告訴你了。」立刻又恢複小兒女嚼舌根子狀。孫正林真可謂最百變好閨友,沒有之一。

「我現在每回聽你說話都慎得慌。」

「我早上的時候聽說鄒敏家給了吉貼,你知道這吉貼是給誰的嗎?是成徽啊有沒有搞錯?!這麼說來成徽之前就去提過親了啊?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我反正是剛知道的,我都嚇死了啊!」

我愣了一愣,卻又倏地反應過來,上回在女學就看到鄒敏和成徽不大尋常,如今這事倒也說得過去。

孫正林見我不說話,繼續咆哮道:「你不是說鄒敏不喜歡男人的嗎!」

我歪著腦袋想了會兒:「傳聞有誤吧。再者說了,他們兩個人各取所需,再好不過,你急個什麼勁兒?」

「你你你,怎麼能擺出這樣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呢?」

「是哦,鄒敏要是和成徽結親了,那肯定是正房,你要是委委屈屈過去,只能做個偏房小妾,好可憐哦。」我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打算回德業堂。這外頭委實太冷了。

「你竟然都不表達一下震驚之情……你不覺得這事真的很奇怪嗎?」

自顧不暇的人怎麼會有閑心去關心旁人無關緊要的決定,我縮了縮手:「你要說的就這些?沒事我就先進去了。對了,提醒你一句,不要忘記成徽背後是商賈世家,他不是會做虧本買賣的人。」

一個是朝廷女官之首,一個是江南巨富長子,我不認為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我往前走了幾步,孫正林連忙追上來,苦著一張臉道:「如今你們兩個都不打算當我是朋友了?誰有事都不告訴我,平時也不搭理我……」

我止住步子,反問他:「這樣不好嗎?」

氣氛倏地就冷了下去。孫正林委屈地欲言又止,想想仍是什麼都沒有說。末了他道:「還有件事,連翹讓我轉告你她明天下午就出發了。」

「我知道了,那我就先進去了。」我往裡走了兩步,突然又想起什麼事,轉過身問他道,「最近李子還在國子監聽課?他同你提過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嗎?」

孫正林想了想道:「沒有吧。你突然問他做什麼?」

沒人阻止得了孫正林的八卦心,方才還蔫著的他立刻來了勁,連忙問道:「怎麼了怎麼了?連永你一枝紅杏出牆去了?」

「沒什麼,我就隨便問問。」

他三兩步走到我前頭,擋了我的路:「不對哦,你這個人隨便問問都是大問題。」

我看著他意味不明地摸了摸下巴,於是回說:「你別沒事找事成么?」

孫正林挑挑眉,面對八卦兩眼放光:「哪裡是沒事找事,你明顯對你夫君的昔日至交有不正常關心。快說說看怎麼回事?」

「至交?」我頗有些訝異,「他們不是普通舊友嗎?」

「胡扯什麼啊?李子說他七歲的時候就認識趙偱了,一直往來密切,怎可能只是普通舊友。」他兀自想了會兒,又道,「薛博士和你說過吧?李子是大宛國貴族,家世那是相當顯赫。」

「同我有什麼關係。」除了知道少年與遊學青年的關係非同一般,仍舊什麼都不知道。我放棄從孫正林這兒打探消息的念頭,說,「你走吧,我真有事。」

孫正林皺眉看了看我,莫名又攢起一絲笑意,很是得瑟地晃晃悠悠走了。一看就是想到什麼壞點子的模樣,這廝實在是心太活腦子動太快,已經遠離普通人的思維範疇很久了。

回去繼續被徐太公嘮叨,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長桌上的燭台都點起來,一摞一摞的書在燭火映照下顯得分外安寧。徐太公先走了,我便坐在椅子里翻一本無量壽經。

外面更黑了一些,風聲也愈發大。我內心無比平靜,每一次呼吸都彌足珍貴,活著真好。忙了一整天,聽了許多話,做了一些事,在腦子裡梳理一遍,疲勞之餘,竟也有一絲告慰。

這本佛經已舊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樣,我緩慢地翻著書頁,猜想它又是經過多少輾轉,才到了我手中。它的原主,是不是個洒脫的人物?或是無比執念,什麼都放不下。以前我母親便說,大多數執著於某種信仰而努力存活的人,皆不勇敢。

我不勇敢,也沒有信仰,那我最後又要往哪裡去呢?

馬嘶聲打破了外面的靜寂,我合上書,看了一眼燭台上輕輕跳躍的火苗,呼吸平穩。

人在愛欲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趙偱過來接我一同回府,我裹著早上帶出來的毯子上了馬車。他說:「抱歉,有些晚了。」

我笑了笑:「本來天光就短,天黑得太早了。」頓了頓又道:「你為何總這麼客套呢……」

「對不起,我……」他停住了,似乎覺著說得不對,蹙了蹙眉又道,「只是說順口了。」

我抿唇笑了笑,淡聲道:「以後慢慢改過來便是了。」我靠在角落裡道:「你看上去面色不大好呢,有什麼煩心事嗎?」

他沉默不語,伸手搭住車窗帘子,輕輕撩起一角,淺聲說:「天越發冷了,明天是要多穿些才好。」

我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少年這模樣,有些少見。

繼續問下去定然一無所獲,少年轉移注意力的水準雖不高,卻也明明白白告訴我他不想提「某件事」。這該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呢?愧疚?不像……失望?也不像……傷心?似乎有一些。

我卷了毯子繼續我的睡覺大業,卻一直沒有睡著。小腹疼得厲害,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到了府里。我連晚飯也沒吃,便一頭悶進卧房裡,迅速洗漱了一番,換好衣服躺進了被窩裡。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痛呢?好像肚子被揉碎掉的那種痛,痛到沒有力氣,臉色發白,渾身出虛汗,在這疼痛之餘還得擔心不小心會弄髒了衣服和床單。我咬唇窩在床里側,整個人蜷成一團。

我的月事素來不準,完全摸不著它的脾性。吃過一陣子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從十六歲至今,我覺得這樣的疼痛將會伴隨我一生。

就在我痛到都懶得吱聲的時候,少年推門進來了。一陣冷風灌進屋內,飄過來食物的香味。

「不吃晚飯了嗎?」他問得很小心。

我閉了閉眼,翻了個身同他低聲道:「不吃了,我肚子疼。」

我看他將漆盤放在案桌上,瞥了一眼我丟在木盆里的衣服,俯身湊過來,同樣低聲問道:「是……」他頓了頓:「那個來了嗎?」

我皺著眉點了點頭,又將腦袋往被窩裡縮了縮。

他蹲下來,將手伸進被窩,抓到我的手之後,問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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