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掌命司的盒子

陶里對此竟毫無反應,我心下一涼,方要開口,趙彰卻忽然伸了另一隻小手攥住我的衣服,又同陶里道:「母親,阿彰去洗漱了。」他攥著我的衣服示意我往外走,我極其小心地走了出去,到了門外,趙彰耷拉著腦袋同我道:「娘親有時候會什麼也看不見,她讓阿彰不要說,可是……」

我怔了一會兒,良久趙彰喊了我一聲,才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何時變得這樣的?」

趙彰仍舊垂首低聲道:「很久了……」

難怪一直執意住在外面的她此時會突然搬回西京趙府。眼前這個孩子已承受了太多,若是陶里再出點什麼事,他要如何撐過去?

趙彰說完便默默走了回去,他回頭看我的眼神里充斥著濃烈的無助情緒。趙懷寧的過世讓他過早明白了失去至親的苦痛,陶里那段日子過得生不如死,根本無暇顧及到這個小小的孩子,他早已從母親那裡體會到失去一個人的絕望與孤獨,陶里突然生病,於他而言,又是何其令人恐懼的事。

這個冬天當真是冷到骨子裡,在外面站一會就凍麻了。

我沿著走廊一路走到頭,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捶了幾拳一般痛得直不起腰來。我彎下腰拚命喘氣,眼眶生疼,想哭卻一點都哭不出來。寒冷的空氣直往肺里鑽,我捂住心口,靠著圍牆慢慢坐了下來。

寒風吹得我手腳都麻了,我卻仍舊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心裡漸漸平靜下來,卻空得很。我素來是旁人生命里可有可無的小角色,就算趙懷寧也不例外。他將我所做的一切都歸結為玩笑,從未當真對待。

他總是笑話我,說:「不過是小小年紀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感情,等遇見真正合適你的人,便不會再覺得我好了。」

我素來不信往生來世,也不相信人離開這個世界會在另一個地方活著。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什麼都不會剩下。而此刻我卻想,若是真有所謂在天之靈,趙懷寧怎忍心看著陶里母子受苦……

我已不明白自己在為誰難過,可前路卻仍是要走下去。我閉眼冷靜了一會兒,聽得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不要凍著了,回去睡罷。」

我睜開眼,只看到昏昧燈光映照下趙偱模糊的身影,便輕聲回道:「你先去吧,我覺得有些冷,想去喝些酒再睡。」

他沉默了片刻:「我陪你喝。」

我淺笑了笑,將手遞給他:「別跟著亂起鬨,你的傷還沒好利索,不能喝。」

他拉我站起來,我拍了拍身上的灰,輕捶了捶心口,仍是有些悶得慌。

他回我道:「沒事的,如果你真想喝,我可以奉陪。」

我張開雙臂抱了抱他,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道:「去睡吧。我明日不用早起,喝醉了剛好睡個懶覺。不要和我爭了,我是為你好。你若是嫌棄我滿身酒氣,那我就去客房睡好了。」

他這回索性沒有說話,拉著我就往前走。趙府的酒都貯存在伙房旁邊的一個屋子裡,我每迴路過都能聞見酒香,算是垂涎已久。趙偱開門進去抱了一小罈子酒出來,冷著聲音問我想在哪裡喝。

「不讓你喝酒也犯不著這麼凶啊。」我接過酒罈子,指了指隔壁的伙房,「那兒暖和,說不定還有點心吃。」

他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悶聲走進伙房點燈。我跟進去,到紗櫥里找了些吃的,坐在小桌子前一邊倒酒一邊吃著冷食。

少年剛要伸手過來拿酒,便被我搶了回去:「不要打酒的主意,你要麼去睡覺,要麼就這麼干看著吧。」

我不餓,便也懶得繼續吃冷食,兀自倒酒慢慢喝著。伙房的門關著,外面呼呼的風聲在這闃靜的屋子裡聽起來分外明晰。我蜷坐在椅子里,對少年道:「你是哪一年回的西京?噢……我想起來了,是送趙懷寧靈柩回來那次,你就從西疆回來了。說起來你和他一起上過戰場么?」我又給自己灌了一杯酒。

趙偱本是支著下巴坐在我對面看我喝酒,聽我方才這一陣絮叨,卻又慢慢坐正,低頭在小桌上慢慢寫著字,淡聲回了一句:「是。」

「他去世的時候你也在他身邊?」我慢慢抿著杯子里的酒,看著燭火下模糊的趙偱,忽然覺得他很可憐。我眯了眯眼,「聽說很慘是么?」

他回答得依舊儉省:「是。」

「你不要誤會,我只是確認一下傳聞是不是真實。」我蘸了點酒在桌子上亂塗,又道,「我不是因為明天是他的忌辰而難過,這樣的難過太無謂了,一點建樹都沒有。故去之人,肯定是希望生者過得好的。我不做徒勞的事。」我停了停,垂了眼睫慢慢道:「陶里病了。」

良久,他卻回我道:「我知道。」

我苦笑了一陣子:「所以就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連永。」他停了停,「是母親的意思。」

我沉默著不說話,聽得他道:「母親說,若是可以,要將阿彰過繼給我們。」

「你們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嗎?」我垂了垂眼睫,又抬頭看著他。

他沉默著不說話。

「我以前有個姑母,也是時而看不見東西,後來就索性什麼都看不見,每天吃了就吐,頭暈頭疼,手腳也漸漸動不了。後來……」我頓了頓,覺得喉嚨口一陣難受,「她服毒了。」

他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臉頰,說:「連永你又喝醉了,回房好不好?」

這是認識趙偱以來第幾次醉了呢?以前我真不怎麼碰酒這個東西的。

我閉了閉眼,伸手搭住他的手腕道:「那正好,我趁著醉了說話可以不負責任問你幾個問題好么?」

他就任由我這麼抓著他的手腕,淺聲回道:「你想問什麼便問罷。」

他的手掌貼著我的臉頰,有乾燥的暖意。我伸手示意他將左手也給我,他乖乖照做,我便攤開他的掌心,細細看著紋路,小聲嘀咕道:「天紋深細有分岔,感情細膩卻又深厚,你看前面這段還有斷裂……一看就是受過情傷的手相呢。」我攤開我的右手,舉給他看:「你看我的天紋,就是鏈狀的,天生多愁善感……我不做酸文人實在太可惜了。」

我將身子前傾了傾,傻笑了笑低聲道:「你受過誰的情傷呢?走出來了嗎……」

我現下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根本辨不清他的神色。然他卻抽開手,站了起來。我微微愣怔,他已走過來將我抱了起來。

「誒,你小心傷口裂開。」我蹙眉嘀咕了一句,又道,「你心虛不肯說了是不是?沒事的,我無所謂的。」

「你醉得一塌糊塗。」少年下了斷言,抱著我往卧房走。

我不說話,一直到了卧房,他將我放回床榻上,脫我的外袍。我方說我自己來,然轉眼之間外袍便不見了。我被趕回了床里側,裡面冷冰冰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不久少年便躺了進來,伸出手將我撈了過去。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傷處,低喃道:「你還沒說過這傷是怎麼一回事呢……算了我不想知道。」

我將頭靠在他頸窩裡,忽然抬頭同他道:「你不怕我吐你身上么?」

少年板著臉冷冷丟了一句:「你試試看。」

我往下鑽了鑽,將頭埋進被子。實在喘不過氣來了,就又探出頭來。我捧著他的臉道:「冷表姐這幾天都沒有住回來……為什麼呢?」

他側過身,方打算開口。我摟著他的脖子就親了上去。白天清醒時沒做完的事,晚上糊塗了,能接著做么?

酒真是個好東西,可以不用負責任。

少年的嘴唇有些微涼,觸感柔軟恰到好處。親親啃啃了一會兒,他卻毫無回應,一如白天時候的我。我垂了垂眼睫,立時停了下來,我鬆開搭在他後頸的手,低喃道:「你不喜歡這樣嗎?對不起。」

我一定是愚蠢地傷春悲秋了,否則怎麼這樣難過。

少年伸手扳過我的臉,用一種冷進骨子的聲音問我:「你還清楚我是誰嗎?」

「趙……」我緊閉了閉眼,將頭擱在枕頭上緩了一會兒,「趙偱。」

幼年時弟妹眾多,每逢過節,府里便會準備一堆禮物任我們挑選。父親以為這樣給了我們充足的自由和選擇空間,然結果卻往往並不如意。最後總會有人因為一件東西爭搶良久,不論給誰都不公平,反倒鬧得傷了和氣。後來父親便索性將禮物裝進一模一樣的盒子里,每個人只能拿一隻,至於裡面是什麼,那就只能看各人運氣。

從此再沒有了爭吵,各人捧著自己的盒子回房,拆開什麼便是什麼。

趙偱於我而言就是那一隻分到手的盒子,已經捧在手裡,且不可以退回不可以同旁人交換的一隻盒子。命運的分配公平而盲瞎,而我拆開這隻盒子,發覺掌命司給我的這份禮物已太夠優渥。

趙偱捧住我的臉,從眼睛到唇角,一點點地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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