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虛實

我在床邊待了一會兒,去柜子里拿了乾淨的換洗衣裳,又去伙房要了一些熱水,找個房間簡單洗了個澡。套上衣服走出來時,巨大的溫差讓人一下子就醒了。夜闌闃靜,人也能重新變得心平氣和,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便悶頭回了卧房。

許是太不舒服了,趙偱的呼吸聲很重,咳嗽時也盡量壓著聲音。我安安靜靜睡在床里側,想了許多事。後來不記得是幾時睡去,待我醒來時天色已微亮,趙偱仍一動不動地躺在外側。我探了探他額頭,並沒有見好。

我剛張口便發覺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啞了。熹微的晨光透過窗紙打進來,我悄悄起身穿外衫。我低頭看了看投在地上的光,恍恍惚惚覺得像是假的。輕輕的敲門聲忽然響起來,我走過去開了門,冷蓉端著漆盤站在外面。

她抿唇看了我一眼,將手裡的漆盤遞了過來:「看來溫講書沒有為人|妻的覺悟,去煎一碗葯又不會耗費太多精力,怎麼就懶得做呢。」

揭開碗蓋,是還冒著熱氣的湯藥。一個局外人都考慮得比我周全,可真是叫人難堪。

「我進去不方便,你喂他喝了罷。」冷表姐淡淡說完,又道,「之後早些到女學,今天還有事要忙。」

我不吱聲,接過葯便關了門。趙偱已然醒了,臉色很是蒼白。我扶他坐起來,拿過調羹先喝了一口葯,將葯碗遞給他。他什麼也沒有問,接過葯碗便喝了下去。

我將空碗放回漆盤,低頭道:「你好好休息一天,我還有事,便先走了。」

「這些天,對不住了。」聲音依舊沙啞,倒有些像久病不愈的樣子。

「沒事的。」碗蓋合上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在這個早晨里異常明晰,我抬頭笑了笑,「身體好起來才是最緊要的事。」

臨走前去老夫人那兒打完招呼路過伙房,恰好看到小廚子在倒藥渣子,我走過去瞧了瞧,問這葯是冷表姐帶回來的嗎?結果小廚子回我說是少爺自己帶回來的。

我翻了翻藥渣子,只認得山梔子與大黃,索性也不去翻了,叮囑了幾句便離了府。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發熱咳嗽的確像是受了風寒,可看上去也太嚴重了些。

我一路走一路想,到了女學時才發覺其餘四位講書都到了。一眼看過去,覺得都不是好相處的人,一個個都是嚴肅板正的模樣,一絲和善的笑意都沒有。

成徽看著我不言聲,良久問了一句:「你覺得來這麼晚合適嗎?」

我沒回話,旁邊的冷蓉輕咳了一聲道:「溫講書過會兒去領衣服罷,別再穿這件國子監的衣服了。」

這一句話打破了僵局,另外四位講書卻都毫不友善地看了過來。我暗暗吸了口氣,便聽得冷蓉道:「司業大人還得去諫院罷,女學這裡的事,我來處理即可。」

話音剛落,便有小僕進屋來。他推著成徽的輪椅剛到門口,我便聽得成徽道:「溫講書出來一下。」

我帶上門跟著他往外走,到了女學門口,他擺了擺手,小僕便走得遠遠的。我想興許他有話要同我說,便立在一旁等。

今日的天氣沒有昨日好,雲太多了,便一會兒暖,一會兒冷。

良久他慢慢道:「你有沒有想過,若是選擇的路並不合適,有必要中途停下來,換一條路走么?」

我斂了斂神,啞聲問道:「因此你耗費精力與冷蓉一起整我?」

他輕嘆道:「先前在童子科興許還能容得你敷衍,如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了。我若表現得與你太過親厚,被設計暗算的不是我,而是你。你為人不設防,難免會吃些虧,興許這條路會害了你。」

「所以你是在告訴所有人你我已經鬧翻,讓旁人不必擔心我會成為你的心腹,或是我會受到格外的照顧?」我微抬頭望了一眼東南邊廊檐下不斷晃動的風鈴,「你是要我知難而退?」

他仍舊背對著我,聲音不急不慢:「連永你要知道,從國子監到女學,這條路並不會順利。你看看如今在朝為官的女子,哪一個是成了親的?」他嘆聲道:「趙偱要承受的非議,以及你周圍的一切不安定,都對你的婚姻無利,也對溫趙兩家沒有好處。」

他停了停,又嘆道:「明日便請辭罷。」

請辭並不困難,沒有傾注感情的地方,隨時都可以離開。這樣睜開眼就都會有壓力的生活,似乎是同我無緣了。近來越發察覺到自己的無用,好似放在哪裡都不合適,總顯得多餘。人懶惰了便會想,興許從一開始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家中,挑些喜歡的事做。

成徽沉默了會兒,像是自語般低聲道:「若是你實在為難,去集賢書院亦是一條出路。」

整日與書為伍,倒省卻許多閑言碎語,也不必煩擾與人交際的問題。這條退路的微妙之處在於,不會有太多往上走的空間,因此也不會有太多麻煩與壓力,但百無聊賴的生活里總算有事情值得告慰,對於如今的我而言,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這麼些年,我也知道成徽是心思縝密的人,但卻並不知他想了那麼許多。風有些冷,手心裡涼涼的,我竭力放空腦子,最後淺問了一句:「你做每件事,都會給自己想好退路么?」

他沒有回我,良久才緩緩道:「連永,我希望自己是你最好的朋友,也希望你過得好。」

我送他出門,又道:「感謝你考慮那麼多,我有自己的選擇。」

西京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長,天光越發短,來不及做幾件事便天黑了。忙活了一整天,卻與人也說不上幾句話,自己亦覺得彆扭。冷表姐仍舊是早早就回去了,我看著時辰還不算晚,便打算去一趟合蘭苑。

連翹的事情我到現在還稀里糊塗,不能這麼耗下去。夜燈初上,合蘭苑方熱鬧起來。戲子們在後面的屋子裡上妝換衣,我找到同連翹很是熟絡的一個女孩子,她一邊上妝一邊同我說連翹最近還常來這裡,並無異常。我又問她可知道連翹近來是否有來往甚密的男人,她卻揚眉笑道:「怎可能?她認識的男人少之又少,更別說來往甚密了。」

看來這件事並不如連翹所說的那般你情我願。她如此自持穩重的一個人,不可能隨隨便便做決定。

她生活圈子中的人我認識的並不多,故而也很難問到什麼。出了合蘭苑,雖然夜色更濃,卻依舊一副熱熱鬧鬧的樣子。我覺著餓,便隨手買了一塊熱糕,想著趙偱應當已吃了晚飯睡了,也不知休息一天有沒有好些。我有些微微愣神,站在熱鬧的街市裡握著油紙包想一些事。

忽然一隻細瘦的胳膊伸到我面前,她扯住我的衣服硬是不讓我走。我偏過頭看到小姑娘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如蚊蚋般細細小小的聲音傳來:「夫人買些小首飾罷……」

我低頭瞥了一眼她的鋪子,暗紅色的襯布上零零散散擺了不少小物件,可惜沒有我中意的。我啃了一口熱騰騰的糕,忽然想到嫁妝盒子里那一對細戒指。好像是很小的時候我娘親送給我的,但後來因為實在太不起眼便漸漸忘了。我想了想,同她道:「拿一條編好的紅細繩子給我罷。」

她神色里有些許失望,我看她可憐,便又拿了一對小耳墜。

回到趙府時已經月上中天,我輕手輕腳地進了房。屋子裡的燈昏昏昧昧,趙偱睡得正好,呼吸很是平穩。想來休息一日應當要好了許多,我頗為放心地在床邊的綉墩上坐下,歇了會兒,又去妝匣子里將那對細戒指找出來,從袖兜里拿出紅細繩,取了一隻繫上。

我取了一隻戴上,對著昏昧的燭光細看了一會兒,發覺雖然它式樣單調,卻有著歲月熨帖過的細細溫感。大約是當年我娘親嫌棄它過於樸素,才隨手丟給我的罷。

我在梳妝台上趴了一會兒,忽瞥見檯面上有些許粉屑。我遲疑了會兒,伸手去摸了摸,好奇聞了聞之後覺著有些熟悉,便嘗了嘗味道。

我曾經一度與它為伍,直到我痊癒。忽然想要早上翻藥渣子時看到的大黃和山梔子,我猛地皺了皺眉。正走神,趙偱忽然坐起來,咳了咳道:「你回來了。」

我將繫上紅繩的戒指握進手心裡,笑了笑道:「是啊,有些晚了。看你比早上的時候好多了,睡飽了嗎?」

趙偱毫無血色的唇角微微牽起一絲弧度,還是啞著聲音:「風寒而已,自然是好多了。」

我挪過去,伸出另一隻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恩,燒得沒那麼厲害了。對了——」

我看著他有些黯然的眼睛道:「前天你生辰,我忘了送壽禮。不知道現在補給你算不算遲?」

「對不起,我——」他低頭咳了咳。

我沒打算讓他繼續說,便搶過話頭道:「回禮就下次雙倍奉還,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我會撈回來的。」

我攤開手心,揚眉道:「這個禮呢很貴重的,是我祖母的祖母那一輩的東西。但我覺得你一個大男人戴手上太不像樣了,所以——」

趙偱還沒來得及反應,我便單手攬過他的後頸,迅速地拿過線頭,打了個死結。

他低頭看了看掛在脖子上的戒指,嘴角浮起一絲淡笑,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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