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戲與路

耍些小花招也罷了,如今住進來又想要怎樣?本打算採取敵進我退政策,但目前看來並無可行性,連翹他們應該已經走遠了,我今天晚上估摸著真得住趙府了。

我「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隨後又道:「我家府里晚上經常有小蛇在走廊上亂爬,別踩著了,殺生不好。」

說完我剛要走,後面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大晚上的請不要這樣嚇人好嗎?我轉過頭去,看到少年緊抿著唇看著我。

少年嗓子壞了,定是說不了話,委實太可憐了。我轉過身,假裝安慰地張開雙臂抱了抱他,冷風往袖子里直灌,抱住他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似乎察覺到我在發抖,努力地偏過頭咳了咳啞聲道:「這樣冷是要一直耗在外面么?」

我恬不知恥地回道:「哎呀你抱抱我不就不冷了嘛?」說罷我將手縮回來,等著少年張開雙臂,結果他一動不動,好吧我知道你家意中人就在拐角那兒,還真怕別人誤會啊?

我重新站好,搖頭道:「旁人早覺得我倆有什麼了,裝清白很徒勞的。」說罷我回頭看看,拐角處空空蕩蕩,冷蓉早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伸了個大懶腰,又打了個哈欠:「少年啊,姐姐去睡覺了。」

由是睡了近乎一天,真正躺到床上卻也不覺得困了。趙偱的確是不舒服,背對著我躺在外側好好睡著,卻時不時地咳上一陣子。前天還覺得是我自己感了風寒,結果這會兒他自己倒中招了。

我伸過手去探他的額頭,恩,的確有些發熱。剛要下診斷結論,趙偱忽地翻過身,皺眉問道:「做什麼?」

我醞釀良久的診斷詞就這樣生生咽回去了。少年臉上這一副厭惡情緒委實太糟糕了……到底哪裡來的……

估計我也是腦子搭錯筋,遂笑了笑道:「沒什麼,我就是嫌冷么,你額頭挺燙的哈。」說罷我又伸手去摸摸他的臉,恩,手感不錯……

趙偱一把搭住我的手腕,仍是啞著嗓子道:「手放回被子里就不冷了。」

至於這麼小心眼嗎?摸一下又不會失身。

「那你把燈吹了成么,有光線我睡不著。」

趙偱支起身,將案桌上的燈吹滅了,又回來重新躺好。他剛將被子拉至胸前,我立刻伸手搭了上去,太暖和了……有現成的暖手爐不用實在對不起我這冷手冷腳。我鬼使神差地將手伸進他的中衣夾領裡面,一不小心佔了人家一點便宜。

我解釋道:「反正你發熱嘛,你看我手這麼冷,就當幫你降降溫好了。」

趙偱偏過頭又咳了一陣子,聲音越來越啞了:「我受了風寒,怕過給你。」

「怕過給我還睡這間屋子,你住出去不就好了嘛……西廂三間客房不夠你住?哦對了,冷表姐住了一間……那你不還有兩間么?」

他悶了一會兒,忽然掀開被子起身。一陣涼風灌進被窩裡,我打了個哆嗦。

我一定是腦子壞了,我一定是腦子壞了……哦不,其實我也發熱了。

趙偱走到柜子前又抱了一床被子走回來,黑暗中他的身影看著特別可怕,臉上一團黑,什麼表情也窺不見。

他探過身,將原先的兩床被子全部裹在我身上,自己又在外側鋪好,啞聲道:「晚上別踹被子,著涼了沒人照顧你。」說罷便鑽進了自己的被窩裡,留了個背影給我。

我琢磨了一會兒這句「著涼了沒人照顧你」,頓時深感孤家寡人太可悲了,在哀嘆中我捂上耳朵便也睡了。我睡得很淺,半夜時聽到趙偱的低咳聲,便越發睡不著。好不容易撐到了五更天,趙偱起身去點了案桌上的燭台,我支起身卷著被子坐起來,瞧了一眼外頭,仍舊是黑黢黢的。

這天越冷,天光越短。這會兒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辰,我問他病了怎麼不告假。趙偱低頭整理軍裝,淡聲回道:「今天陛下要來校場。」

許是還沒睡明白,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特別難過。我「哦」了一聲,重新鑽進被窩裡。他臉上都沒什麼血色,同我受重傷那段時日一樣,看上去整個人都毫無精神。他整理完畢,骨節分明冷得發白的手搭上了床頭案桌上的冰冷鐵盔。他頓了頓,問道:「你還睡么?」

我翻個身,背對著他道:「當然,你咳了一晚上,我都沒睡著。」

呼吸聲像是忽然停了停,冷硬軍裝碰到床沿的聲音傳進耳窩,一雙手搭在我頭上停了一會兒,趙偱啞聲嘆道:「那就好好睡罷。」

我氣血不大好,月事也不像連翹那般規律,來的時候肚子疼得厲害,到了冬天常常睡一整晚手腳都是冷的。趙偱走的時候熄了燭台,屋子裡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我翻個身,將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探進了他先前睡的被窩裡。

還有餘溫,比起我冰冷的被窩來說暖和多了。我將手擱在裡頭捂了一會兒,又收回來。如果不立即睡進去,餘溫便會逐漸散掉,最後那個被窩也就徹底冷了。

我看著黑暗中模糊的床帳走神,想起我最後一次見趙懷寧的情形。得知他要去西疆時,我剛給童子科的孩子們講完課。那時我匆匆趕過去打算送句吉利話,然迎接我的卻是因騎兵隊伍路過而揚起來的漫天灰塵,灰朦朦的天色里我遙遙看了他一眼,只有一個模糊的背影。

人的背影很微妙的,有許多人,你不需看臉,就能在萬千背影里一眼找到他,其餘剩下的那些人,他們的背影才是一樣的。

很久之後我仍舊夢到那個背影,和冰冷冷的盔甲以及灰朦朦的塵土混在一起。趙偱和他一樣,從出生伊始就沒有了選擇,世襲將軍並不好做,這是一條沒得選的路,從一開始就得這樣,一路走下去,誰也不知道要在哪裡停下。

我想若是有一天,我要送趙偱出征的話,一定不能只留一個乾枯的背影。

成徽以前說我不僅有嚴重的悲觀主義傾向,還有特彆強烈的表演慾望,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但仍舊一句也不提,站在戲台上依依呀呀唱得無比歡喜。他那時就說:「別人其實都將你當成跳樑小丑,你卻樂在其中,不覺得悲哀么?」

每每聽過之後我總要難過一會兒,然後沉默大半天,第二天早上起來,戲台生活又重新開始,樂此不疲。其實沒什麼大不了,每個人都是要按著自己選擇的路走下去的。

我只睡了一會兒,便起來了。熹微的晨光里有些許暖意,不是那種陰沉沉的天氣可真好,還能出去多曬一曬太陽。去伙房吃了些熱粥,剛出來便撞上趙彰,小孩子抱著一個小罈子拚命往前跑,一不留神就撞進我懷裡。

他往後退了兩小步,將懷裡的罈子抱得更緊了。我蹲下來,摸摸他腦袋問道:「跑這麼急做什麼呢?」

他緊緊抿著唇,搖了搖頭。似乎是抱著的罈子有些重,他看上去有些吃力。我剛要幫他拿,他卻猛地警覺起來,往後又退了一步。我方要開口,便聽得淡淡傳來一聲:「阿彰,別耽誤了嬸娘出門。」

趙彰又抿了抿小嘴,忽然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嬸娘幫我收著好么?」我將罈子接過來,摸摸他腦袋道:「嬸娘先走了,阿彰以後可不能在走廊里亂跑哦。」

他點點頭,站回了陶里身邊。我起身朝陶里微微頷首,便抱著罈子往內屋走。我低下頭嗅了嗅,有淡淡的酒氣。揭開蓋子瞧了一眼,裡頭裝滿了酒棗。

趙彰這孩子又是從哪兒聽聞趙懷寧喜歡吃酒棗的呢?特意弄了一罈子並且還瞞著陶里,是打算……

我驀地停住步子,趙懷寧的忌辰近了。我偏頭看了一眼微微發紅的天際,想著這與我又有何干係呢,一個人從生活里徹底消失了,前路就走不下去了嗎?

我將罈子放回屋內剛打算出門,卻好死不死的碰上也打算出門的冷蓉。我沒打算同她說話,便走自己的。結果冷蓉卻叫住了我:「今日司業大人過來,不一道去么?」

我狠狠咬了咬下唇,轉過身又只好跟她一路走。

鄙人活了二十一年,說實話還真沒遇見過這麼小心眼的女人,耍不上路子的小招數不覺得很愚蠢嗎?雖然鄙人很不幸地中了你幾次弱智損招,但那也只能表明鄙人為人忠厚老實……

好吧我收起這自以為是自欺欺人的解釋,剛想清空腦袋換一換思路,冷蓉就淡淡瞥了我一眼,慢悠悠道:「說起來,這位司業大人對於溫講書而言應當也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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