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刺

鄒敏這個人,在一部分人心中,是個典型的負面教材;然在另一群人眼裡,她卻又是不折不扣的典範。榮耀總與詆毀如影相隨,鄒敏沉迷於廟堂之上的權力遊戲,這一切毀譽,在她心裡,怕也是冷暖自知的事。

她們那年出了不少人才,也就是那一年,朝堂里多了幾位女吏的身影。至於冷表姐那樣的,應當是志不在此才會去地方做官。要是回到當年,理應也是個人物。只不過她們在國子監停留的時間太短,我都沒有機會說上話。

聯想到那些八卦傳聞,她與趙偱之間一直保持著書信聯繫,追溯起來,那時她應該還在慶城,都不知道西京國子監是什麼地方。

又是一個青梅竹馬兩廂情願的故事。

難道此次冷蓉是為了趙偱回來的?我正想問問冷蓉是何時到的西京,孫正林便打了個哈欠,道:「不行我太困了,我得回去補眠,我先走了,你記得去女學報到。我說真的,早點去可以搶張好桌子……」

孫正林走後我腦子倒清醒得很,按著冷表姐和趙偱的交情,過兩天趙偱二十一歲生辰,她來也是正常的。到時候我滾回國舅府?難不成還真的和趙偱一起過生辰?

我屬虎,趙偱也屬虎,虎虎相遇必有一傷。那就果斷地讓少年受傷去吧,咱不能繼續自虐下去了。再者說了,女學到底還是離國舅府近,我就打著養病的旗號滾回去,反正趙老夫人也從不在乎我在哪個旮旯里過日子。

少年你愛怎樣怎樣吧,鄙人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回房收拾了行李,趁著秋雨初歇,我挎著包袱悄悄溜出了趙府。我這輩子是與賢良淑德足不出戶無緣了,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五十步和一百步無本質差別,還不如活得像以前的那個溫連永呢。

娘親見我提著包袱回去,一臉鄙夷道:「你這種不懂得自我反省與自我修正的人,被轟出來也算正常。但你好歹嫁出去了,回娘家算個什麼事。」

我坐下喝口水,可憐道:「身為親娘看到閨女病成這樣,竟然連句同情的話都沒有……」我抬手抹了抹眼睛:「人說……」

「停。」我英明神武的娘親果斷阻止了我的煽情表達,「你腦子裡什麼小心思我不知道?無非是陶里和趙彰回了趙府,你不知如何自處,為了省事索性自己搬出來。可她要一直住下去怎麼辦?你一輩子不回去了?那好,收了和離書趕緊同人離了,愛做什麼做什麼。」

「那您可想偏了。一來呢,我這次回來是養病;二來呢,我生辰也快到了,在家過個生辰怎麼了?這最後呢,你閨女雖然被國子監踢出來了,但馬上又要去女學了。趙府離女學太遠了,不靠譜。」

我娘親看了我兩眼,似乎懶得和我說話,末了撂下一句:「連翹昨天住家裡了,也不出門,不知怎麼了,你去瞧瞧她。」

這不像連翹的性子呢。我揚揚眉,提了包袱走出去。連翹的房間就在我卧房隔壁,她那屋採光很好,碰上好天氣固然很是舒服,這種潮濕天氣反倒更讓人覺得冷。

她半躺在床上看書,見我進去了,一聲不響地繼續翻書。

這種沉默寡言,恬淡閑適的回應太不正常了。我挪了只綉墩過來坐下,咂咂嘴道:「你肯定有問題,快點說出來讓我高興一下。」

連翹慢悠悠翻了一頁書,斜瞥我一眼輕描淡寫道:「我不是同你說過了么?」

我一定是進來的方式不對,不然憑我這麼好的記憶力怎麼可能忘掉什麼大爆料呢。

連翹忽然皺了皺眉,指了指窗戶。我轉頭看了一眼,問:「要開窗?」雖說我好像感了風寒,但你也沒必要這麼怕我過給你呀。

她捂著嘴低頭沉默了會兒,我又重新坐回來,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靠之你不會真懷了罷?」

連翹很是淡然地回了一聲「是」。

她這一本正經的模樣嚇著我了,前陣子她說月事沒來我還以為她開玩笑來著!我指指她:「你不準騙我,你說正經的對吧?」

她又重新拿過書,懶懶道:「是你自己當玩笑話,我又沒騙過你。」

靠之,我果真太后知後覺了嗎?那我英明神武的娘親就更加遲鈍了。不對不對,現在重點不是這個。我坐下來小聲道:「以前看你挺拎得清的,怎麼、怎麼就……」

她繼續翻書:「怎麼就腦子糊塗做出這等蠢事?」

接得不錯,我又問:「是哪個?我認得嗎?千萬不要告訴我說是成徽哦,我會……」

「不是。」她立刻打斷了我,「你不認得。」

「為什麼不直接嫁過去?還了結母上大人一樁心事呢。難道是那男人已經有妻室了,你不願意做小的?」按照連翹的性子倒是極有可能的。

她悠閑地繼續翻書:「今天娶我進門,指不定明天又納了新人,何必自尋煩惱。」

「這種消極的人生態度太可怕了,你要正視這個問題,比如說——」我瞬間詞窮,眨了眨眼繼續道,「你先告訴我他肯不肯娶你吧,或者你打算什麼時候告知母上大人。」

連翹收了書,很是從容地看著我道:「現下這些不重要。只要母上大人肯點個頭,我立刻收拾東西滾去江南。缺心眼姐姐,你必須幫這個忙。」

我倒吸一口氣。

事實上連翹和我母親根本沒有什麼能夠談攏的事情,兩個人在對人世的認識上差了十萬八千里,無論如何都不能夠理解對方。讓連翹住出去已經是底線了,她這會兒有了身孕還想隻身一人去江南,恐怕是不能遂她的願了。

真煩。

我站起來,看了她一眼,嘆氣道:「你先好好歇著,母親那兒我試試看。」

屋外走廊里的積水漸漸幹了,陰沉的天空像一塊灰紗籠在頭頂,憋悶又冷到心裡。路過上房時,我頓了頓,但沒想好怎麼開口,便又折回屋裡去了。我回屋算了算日子,又將遷調文書拿出來瞧了一眼,決定在廿一生辰前去報到。

連翹這事兒得好好考慮考慮,女學那裡也不能耽擱。最近御林軍忙著各種整頓,我家少年肯定也沒閑空,指不定要常常值宿。陶里和趙彰那事暫且先擱著,等我被逼無奈要回趙府了再作考慮。我將近來這一堆破事稍微理了理,總不能自亂了陣腳毫無作為罷。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去女學,連翹懶懶散散在伙房裡吃東西。見我過去了,她端著餐碟就飄回屋裡去了。懷了身孕胃口還這麼好,太沒有天理了,我娘親還說她當年懷我的時候吃什麼吐什麼呢!

我拿了塊糕便出去了,外頭仍舊一副愁雲慘淡的樣子,看樣子又不會出太陽。趙偱昨天晚上肯定又因為值宿沒回趙府,又或者單純習慣了我不住在府里。

我吸了吸鼻子,縮手低頭往女學走。這天冷得太快了,簡直適應無能。也不知女學有沒有地方給講書住。若是有地兒住,等天氣再冷一些我就住女學裡得了。

好不容易到了女學,裡頭冷冷清清的,但門禁比國子監還要嚴格,一個老太太上下左右瞧了我幾番,然後接過我的遷調文書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才肯讓我進去。

也不知是不是季節的關係,撲面而來的肅殺氣息委實讓人心裡發毛。國子監的走廊都是封閉的,比這兒能看到滿地秋葉的走廊溫暖多了。我沿路問掃地的傭工,這才找到了女學司業的屋子。

我輕敲了敲門,很有禮貌地站在門外等。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我忽然聽到門內的動靜,連忙抬頭看。門開了一半,映入視野的是一名臉龐瘦削的女子,穿著所謂官服,神情同這外頭的風景一般,有一股肅殺氣。

七品。

不是司業。

我不落痕迹地眯了眯眼,噢……監丞大人。

冷蓉瞥了一眼我握在手裡的遷調文書,不冷不熱道:「進來罷。」

屋內並無其他人,更是看不到司業大人的影子。早聽聞女學司業將由朝中的文官兼任,但到現在也無任何消息。若是司業大人不常在女學裡頭,那還不是監丞一人說了算?在不知道冷表姐到底是兇惡還是和善的前提下,我十分謙虛且恭敬地將文書遞了過去。

她不開口讓我坐,拿過文書瞧了許久,也不知道她到底能瞧出些什麼。良久,她忽然道:「我知道你們在國子監的時候有廣業堂,地方寬敞講書也多。我們這裡小一些,就在隔壁。有什麼要問的么?」

「國子監的規矩是先到者先選桌子,不知道……」

她嘴角微向上揚了揚:「女學有女學的規矩,不要將國子監那一套帶過來。」看著在笑,但還是冷。

「沒有什麼事,那我便走了。」對於冷表姐這種不好相處的人,少說話多做事便好了。

我剛要轉身,忽聽得冷表姐輕笑道:「你心中念著趙懷寧,接到和離書不是應該開心么?」

我斂了斂神。要說背地裡放暗箭那也算了,若這和離書是你送的你還非得告訴我,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挑釁了。

我笑了笑:「冷監丞也未免太沉不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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