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所謂至交(下)

孫正林瞪著我,指了指成徽道:「他說請你吃不請我吃,沒聽錯么……」

「一頓飯而已你至於么?改日我有空了請你。」我斂斂神色,將抽屜里最後一件東西放進箱子里,對孫正林道:「箱子我先擱你這兒,過幾天我找人來搬走。」

他站起來斜了一眼成徽,輕飄飄道:「你們好吃好喝去吧……我孤家寡人默默上課去了。」

待孫正林走了,成徽依舊不動聲色,好像等著我在問他一般。偏偏我今天不想開口,平日里說了太多話實在是覺得倦了。

我將箱子蓋合上,直接坐在了箱子上,和他這麼面對面僵持著。

外面的風急了一些。

成徽終於開口道:「你先去睡會罷。」

我一時噎住,怎麼也沒想到他說這句啊!我閉目穩了穩神,回道:「沒事我還扛得住,你有什麼話先說,為你的錢袋子考慮我們就省略吃飯這個步驟好了。」

可他竟然固執起來,抿了抿唇道:「先去睡一會兒,到時候我喊你。」

但事實上我覺得很久沒睡這種飄的感覺挺好的,一不留神就滿腦子放空,什麼也不用想。唯獨心跳太快了些,讓人覺得有些發虛。

我想他興許有事要先忙,索性遂了他的願,起身到廣業堂後面的休息室去了。

這時廣業堂人少,還能睡一兩個時辰。屋外有風,我蜷在小榻上閉眼打算眯瞪會兒,但睡得並不好,不斷有聲音往耳朵里灌,腦袋裡全是漿糊。又不知過了多久,西齋的齋諭進來送了杯茶給我,我起來喝掉又問了下時辰,覺得還早便又躺下睡了會兒。

這一覺倒睡得挺沉,醒來時已到了下午。我很久沒吃東西,肚子咕咕叫,便忽然想起趙偱來。也不知我家少年有沒有告假歇在家裡,我坐在榻沿聽了一會兒風聲,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屋子的角落裡坐了一個人。

我嚇一跳,立刻灌了一杯冷茶壓驚。

成徽淺聲問道:「身體好些了么?想吃些什麼?」

我抬手壓了壓眉骨,輕咳了一聲:「隨意。」

「好。」他淡淡應了一聲,自己便先出去了。

我望著門口的帘子有片刻的愣怔,然隨即又站了起來,跟著他往外頭走。出了過道,雨點忽然落下來,我又折回去取了一把傘,扶著他的輪椅背,問他要去哪兒。

他偏過頭回我道:「去國子監西邊那間酒肆罷。」

那間酒肆我不常去,因為格調實在與我勤儉節約的本質太不相符了,何況我平日里並不怎麼喝酒。令我想不明白的是,成徽這種清心寡欲的人怎會突然要去酒肆這種地方?

酒肆里的人不多,大約是還未到時辰。然剛坐下來一會兒,便看得外面天色徹底暗了下去。天氣微冷,我要了一碗羊肉湯,稍稍喝了些酒。

成徽好幾次欲言又止,我看著周圍不斷多起來的人道:「你看我們吃完了占著座位也不好,外頭還下雨呢,你有什麼話快說,我還打算趁早去連翹那裡呢。」

他輕嘆道:「聽說……陶里和趙彰回西京了。」

消息挺靈通。我敷衍著應了一聲,從餐碟里找了塊點心吃。

他依舊語氣淡漠:「所以這兩天,你都不打算回趙府了么?」

我悶著頭繼續吃點心,他說得委實是大實話,我最近的確打算離趙府遠一點。

「連永。」

「恩?」原來沒有孫正林那廝,我同成徽之間也只能陷入這樣尷尬的沉默。

他似乎嘆了一聲,皺眉輕抿了一口酒:「你有沒有想過,你放不下趙懷寧,並不是因為你有多喜歡他。」

這塊烤魚裡頭好像有硬刺,我仰頭灌了一口酒,想將它咽下去。

「那時候你總說自己只是毫無指望地想對他好,即便沒有結果也無所謂。可等一個人那麼多年,又怎會甘心放棄曾經那麼努力的自己。可惜,他於你而言,卻只是年少時候的一段尷尬回憶,就如同卡在喉嚨口的魚刺,進退兩難。」

我又試圖咽了一次,一陣疼。這魚骨頭要是長得顯眼點,就不會這麼容易發生卡喉嚨的事了。

我皺皺眉,聽得他繼續道:「你在乎且捨不得丟棄的,並不是趙懷寧這個人,你只是捨不得以前的自己,捨不得自己付出的那些努力。」他將旁邊的一罐子醋推過來:「你不甘心而已。」

不過一天一夜的時間,你們便迫不及待紛紛跳出來提醒我曾記的自己多麼愚蠢,如今的我又如何執迷不悟。回憶沒有錯,我亦沒有整日將其掛在嘴邊緬懷悼念。你要我忘掉,不可能。你不想聽,我可以絕口不提。誰會忍心將年少時候的自己丟掉呢?那些小小心思與情愫,於我而言,也只有那時候自己才會有。

我給自己灌了一口醋,又拿了一塊點心塞進嘴裡,將魚刺咽了下去。

我「啊」了幾聲,低頭掃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好不容易破費一次,出來就說這些未免太鋪張了。」

我又偏頭看了一眼窗外,無謂道:「朋友一場,分別之前還要瞞著對方委實有點沒意思。我被國子監趕出去,是覺得丟臉,故而沒有想好怎麼開口。而你是高升,遲遲不開口是怕我們心裡不舒服?孫正林和我雖然氣度都大不到哪兒去,可也犯不著為這件事嫉妒你。」我停了停:「既然都要離開國子監了,那就各走各的罷。你年輕博學,會前途無量。我呢,去女學瞧瞧那地方適不適合我待。我要說的話就到這裡,反正都在西京,以後總還會再見,大家還是朋友。」

羊肉似乎吃多了,胃裡更難受。我忍了忍,將泛上來的酸水硬是咽了下去。真是……太噁心了。

成徽抿著唇不說話。我便當飯局到此結束,剛站起來,卻聽得他道:「連永,你不覺得難過么?」

「有什麼好難過的,哦對了,我三姨娘前兩天被花架子砸了,我挺難過的。」我壓了壓唇角,「我爹估摸著以後再不準在府里搭花架子了,我是為這個難過。也不知道……」

「連永。」音量有所提高,恩,此人心情不好。

別喊我名字成么?公共場合孤男寡女更容易被人誤會。再者說了你坐輪椅,別人還以為我拋棄你欺負你呢。我瞥了一眼椅子旁擱著的傘,吸了口氣笑道:「我妹家離這兒不遠,我就先走了,你回去的時候悠著點。」

反正他行動不便,我就算走出去,他也追不上來。

就聽得後面的人喊了幾聲,我滿耳朵便只剩下雨聲了。這場夜雨比我想像中要大一些,趙府院子里的芙蓉花估計要全被打皺了。巷子里沒有人,廊檐下有雨飄進來,我打了個寒顫。

我抱肩走在天棚底下,地上的積水很快便浸濕了鞋子。左肩膀也被飄進來的雨淋得濕透,借著昏昧的燈光,我瞥了一眼左肩,吸了吸鼻子繼續往前走。

雖然很快便沒了天棚的遮蔽,但卻似乎已經適應了這樣的濕冷,即便淋著雨,也並不覺得特別冷。我很早前便想過,有那麼一天,不論是孫正林還是成徽,都會成為偶爾寒暄的舊友。要維持人與人之間一成不變的關係委實艱難,不如順其自然。

成徽說的並沒有錯,我的確是太在乎自己的努力了。覺得回報不對等,還是會有不甘心。也有這樣的一瞬,我突然想不起來趙懷寧的模樣。

留著等年老的時候再回憶罷,路還這樣長。

我的左肩一直在發抖,心尖兒一直揪著一樣,都快喘不過氣了。深夜裡的瓢潑大雨,打在身上讓人渾身都疼。我走著走著便覺得自己走不動了,想著不知方向的未來,心底里的迷茫與慌張又涌了出來。逃避對解決問題來說毫無建樹,我不可能一輩子不回趙府。若是陶里要一直住下去,我就要學著每天坦然面對她和趙彰。

我靠在牆角發抖,從未覺得連翹家離這裡如此遠。不知過了多久,這漫天的雨似乎一點消停的意思都沒有。我在牆角坐下來,等著雨停。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手腳都冷得有些麻木。

我抱膝蜷著,在這滿世界的雨聲里,覺得心都被雨點打得皺起來了。

一雙軍靴踩著雨水快步走過來,我盯著那雙靴子看了許久,才慢慢抬起頭。我家少年肅著臉撐傘站著,動也不動。他看著我,抿緊了唇。

我往後又縮了一些。他俯身將我從地上拖起來,扯著我濕淋淋的衣服冷冰冰道:「你的確是活該。」

我冷得說不了話,胡亂伸手抹了抹臉,覺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一隻紙老虎。平日里英明的光輝形象就此毀滅,少年以後肯定要越發肆無忌憚了。

他的嘆息聲在這雨聲中卻分外清晰,我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他拉入了懷中。

「雖然活該,但以後別做這種蠢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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