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所謂至交(上)

被人喜歡是一門學問。有人天生便討喜,不需耗費一星半點努力;也有人恰恰相反,做足了努力,卻一樣得不到旁人的認可。

趙偱這句話得不到任何旁證。何況就算沒有男女情愛里的喜歡與被喜歡,至少還有親人珍惜我的存在。

我嘆出一口氣:「今天我困了,不在意你喝多了的口不擇言,還是睡罷。」

搭在我下巴上的手慢慢鬆開,他一言不發,反倒是將兩床被子分開,末了還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深深地嘆出一口氣。我同他之間的冷場,追溯到第一次,還是新婚之夜。我們都需要酒這種形而上的東西掩飾自己的理智,其實心知肚明,都是裝糊塗而已。

趙偱這一整夜睡得並不安穩。我知道他胃痛,但就是不想起來安慰他,或是大半夜發瘋去滿街找大夫。他是個軍人,忍過更大的苦痛,並不會被區區胃痛打敗。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更,我掀開被子披衣起床,站起來的時候心跳快得整個人都在飄。趙偱閉目還在睡,我點亮了燈台,見被窩有些動靜,便俯身問他覺得怎樣。

我想我們倆都病了。

我梳了頭髮理了衣服,打算去伙房給他端一碗熱粥。昨晚上擱在小案上的醒酒湯已經涼透,我揉了揉太陽穴,推門走了出去。

以前我娘親說過,夫妻之間需要費心經營,彼此都必須有所付出。再轟轟烈烈的情愛,回歸到每一個生活細節里,都有可能會被摧毀,更不必說我同趙偱之間毫無感情基礎甚至存有芥蒂了。

天一點點亮起來,風還是冷的。看樣子我們即將迎來的這一天並不會出太陽,興許還會有雨。走廊里有人放輕了腳步來來去去,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忙活。我去伙房盛了一碗粥,出來的時候突然撞見連翹。連翹懶洋洋地靠在門口看著我,揚了揚嘴角道:「你這到底是真心地想要賢妻良母了呢?還是在自家府里做做樣子?」

「這麼大清早地出現在伙房讓人頗為懷疑你的動機。什麼時候回來的?」

「半夜。」她瞥了一眼我手裡端著的漆盤,「算了,我這會兒不耽擱你時間,你趕緊先去送粥。」

她這模樣有些奇怪,我估摸著是遇到了什麼事,但現下即便問了,估計這丫頭也是不會說的。我空出一隻手來拍拍她的肩,便往卧房去了。

進門時看到趙偱坐在床沿彎著身子,似乎胃還是不舒服。我擱下漆盤,遞了杯熱水過去。他抬頭看了看我,默不做聲地接過了杯子。

「粥我放在這裡趁熱吃了。我今天有事要先回國子監,你若是覺得身體不適便告假在這兒歇上半天,若是還能堅持,便早些走罷。」我背過身,頓了頓又道,「晚上興許我不回趙府,不必等我了。」

身後什麼聲音都沒有,我偏過頭看了一眼漸漸亮起來的窗,低頭走了出去。

這一路放空腦子,倒也算得上舒心。到了國子監晨課才剛剛開始,我在教舍外面站了一會兒,忽然瞥見孫正林從走廊那頭快步走了過來。

他指了指手裡的書:「我去給西齋送個東西,你先去廣業堂坐一會兒,我馬上過去。」

我回過神,覺得去廣業堂反而不自在,便索性在原地等他。過道里涼颼颼的,我背對著移門站著,看著對面一堵牆發了會兒呆。猛地聽到移門推開的聲音,我一回頭,看到成徽出現在門口,他淡淡問道:「有事嗎?」

「沒有沒有,我隨便轉轉,你進去上課吧。」我瞥了一眼屋子裡面,孩子們都在埋頭寫什麼東西,很是認真的模樣。成徽上課素來不苟言笑,小崽子們太苦了。

他看著我不說話,神色因為太過平淡顯得清冷,讓人很是慎得慌。

我正不曉得怎麼打破這尷尬,孫正林從西齋教舍蹦躂出來了。我鬆口氣,往後退了一步,連忙道:「我有事先走,你們聊哈。」

我剛走到過道盡頭,孫正林已跟了上來。

「跟你說個事,女學那邊我舅舅幫你打過招呼了,過兩天估計你就會收到消息了。」

我倏地止住步子:「我說你怎麼不經我同意就一聲不響地托關係呢?」

他瞥我一眼:「你得了吧,在家閑得住的溫連永就不是溫連永了。要去的話早點去,還能搶個好桌子。」

我有些氣悶,話雖這樣說,但是——

「走了,幫你收拾東西。」

他對成徽升職的事隻字不提,我有些疑惑。莫非那件事只是隨口說說?於是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我隨口問道:「成徽那件事怎麼樣了?」

孫正林放下手裡的東西,沉默了會兒,又繼續埋頭收拾東西:「事情是定下來了,我就等著他何時開個口告知我們。」

我斜睨他一眼,低聲道:「你現在夠悶啊,耐心變好了,不錯。」

孫正林看看我道:「這樣來看吧,你要離開國子監,不同他說;他呢,也快走了,也不同你說,你們倆之間是肯定有什麼問題的。當然了,你要是覺得我是蠢貨,兩邊不討好那就算了。」

我將最後一摞書塞進箱子里,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能有什麼問題?除了以後不能天天見面,大家還是朋友嘛。再者說了,即便再好的朋友也不全是毫無保留,有點自己的心思也無可厚非。」

孫正林乾笑兩聲:「我說你這是給自己找託辭還是替成徽找的?頭次見你這麼——」他停停,接著說道:「寬容。」

我沒空理他,去收拾抽屜里的小雜物。我眯眼瞧了瞧角落裡裝藥膏的小瓷瓶,孫正林忽道:「你同趙家那小子怎麼樣了?最近沒吵?說起來你要是真去了女學估摸著會很不方便,趙府離女學學堂的實在是太遠了。」

「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要去女學了?」

「誒,你最近脾氣真是不好,我又招你了?」孫正林癟癟嘴,接過我遞去的零碎物件,往箱子里擺,他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趙崇寧的祭日快到了!難怪你這麼反常!」

「喂!」我剛想示意他小聲些,便看得成徽已到了門口。

一身青灰的他坐在輪椅里一點生機也沒有,他不進來,只安安靜靜地停在了外面。外面的天色忽然陰沉下來,看樣子離下雨不遠了。秋風卷著他的衣角翻了個小邊,一片枯葉穩穩落在了他的膝蓋上。

孫正林蹲在地上整理箱子,沒有瞧見他。他看了一眼站在桌子後面整理抽屜的我,冷著聲音慢慢道:「連永,走之前一起吃個飯罷。」

孫正林探出個頭去,驚道:「什麼?你請她吃飯不請我?」

成徽微微垂了垂眼睫,似乎當對面這兩個發愣的人不存在一般,淺聲道:「抱歉,正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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