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酒不是好東西

我連忙站起來,引得旁邊的弟媳們一陣笑聲。

季蘭淺笑著同我道:「快去罷,別叫姐夫等久了。」

他當真過來,我倒焦慮了。真是沒法預見我娘親會同他說什麼,關鍵是和離書的事情存有太多疑點,不能冤枉了好人。萬一老太太拿和離書說事,就不大好了。

我走出去之後,看到趙偱正往東廂走,他瞥見我,頓住步子也只看了我一眼,便跟著引路的小廝往堂屋去。

我快走了幾步,看得他已然進了屋,覺得有些忐忑。

日頭又往下壓了壓,光線越發和緩,懶懶地融進周遭的景物里,天色就快要黑了。晚風有一絲涼,看著前廳點亮了燈,下人們忙來忙去準備晚飯,我縮手站在屋子門口等趙偱。

不大清楚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在等,似乎是擔心冤枉了他,又怕我娘親說教起來太刻薄,甚至是怕趙偱頂撞了我娘親,一時鬧僵了局面。時間一點點過去,天色愈發暗,風也越來越涼,我索性也不去擔心了。

我站在門外踱來踱去,叫住一個小廝問道:「老爺回來了么?」

「大小姐不知道啊?老爺在姑爺來之前便回來了,先前姑爺還在前廳的時候,老爺便去堂屋了。」

「所以……」我指指後面那一間屋子,「老爺和夫人都在裡頭?」

小廝點點頭。

我氣餒,兩個話嘮對陣一個悶聲少年,這不明擺著欺負人么?也不知爹娘到底想幹什麼,更是聽不到裡面任何動靜,我像個局外人一樣在外頭走來走去。他們不慌不忙的,我倒是先急死了。

良久,門終於被推開了,我看到趙偱從裡頭走了出來,合門的時候只留了個背影給我。他似乎停頓了片刻,才慢悠悠轉過身,一臉沉靜地看著滿臉著急的我。

很好,看樣子少年沒有被欺負,我也不會有負罪感了。我斂斂神,剛打算去前廳吃晚飯,就看得爹娘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我娘說:「連永啊,我和你爹先過去。」說罷便同我爹一道往前廳去了。

趙偱等他們走了,才不慌不忙地走過來。

我抬眼問道:「沒說什麼不好聽的罷?」

他走在我身側,微偏過頭壓著聲音道:「沒有。」

我瞅著前面的老頭老太,也壓低聲音回道:「你出來前同老夫人說過了嗎?」

趙偱沒有任何回應,繼續往前走。眼看著就要走到前廳了,可我還有不少事情都沒問,他忽然停住步子,低下頭來輕聲道:「不要擔心,沒事的。」

我乾笑笑,瞥了瞥前廳里的其他人,心說怎麼今天全湊一塊兒吃飯了?再看這架勢,比我回門的時候還隆重。我跟著趙偱往裡頭走,他忽然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我看著他微微抿起的唇角,想著興許他有話要說,但是不急在這一時,那便等吃完飯再說罷。

晚飯時熱熱鬧鬧,觥籌交錯。趙偱幾乎沒吃東西,酒倒是喝了不少。借著燭台的光,能看到他臉色的些微變化,神情也比平時要柔和許多。有些人喝了酒,是變得兇悍,比如連翹;有些人喝了酒,是變得口不擇言,比如我;而趙偱則是喝多了酒便會露出心底里柔軟一面的人。他臉上浮起難得的一絲淡笑,稜角都沒有平日里那麼生硬了。

我沒什麼食慾,餐桌間的談笑也沒有幾句是聽進去的。現在快過酉時了,陶里和趙彰也一定已經在趙府吃過了晚飯。她怎會這個時候來呢……那時趙懷寧過世,陶里隨即就帶著趙彰搬出了西京,趙夫人和趙老將軍說了不知說多少好話,她都沒有肯留下來。如今是回來探望,還是要永永遠遠地住下去了呢……

雖然沒喝酒,我仍是覺得有些頭疼。這兩天睡不好,也有些受涼,如此下去恐怕要先將自己折騰出毛病來了。

我看著趙偱似乎有些不對勁,便替他擋掉了最後一杯酒。筵席散了,娘親說天色都如此晚了,不如就在府里住一晚。趙偱應聲說好,我跳出來反對卻被立刻駁回。

我原先住的屋子娘親一直給我留著,誰也沒去過。我估摸著推門進去肯定滿是灰塵味,哪裡曉得我娘親分明是預謀已久想要留我下來,裡面絕對是剛剛才打掃過,特意要留人住的。

我洗漱一番,又去柜子里翻了件以前的衣服換了。回來之後瞥見趙偱閉目蹙眉地坐在床邊的椅子里。我躡手躡腳走過去,從床上拎了一條毯子給他蓋上,捏著毯子的手剛剛鬆開,便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用我意想不到的怨婦口吻低聲道:「連永,我胃疼。」

真是太可憐了,我都要哭了,少年你這副凄楚的樣子為什麼讓人反而想要蹂躪你呢?我心理太陰暗了還是你太有受虐潛質了?

誰叫你不吃飯只喝酒,活該。這小子現在渾身酒氣,一腳踹開!

但事實還是證明,秀才遇到兵是很吃虧的,儘管我覺得今天晚上意識不清醒的趙偱長了一張欠虐的小臉,但實際上到頭來被虐的還是可憐的秀才我自己。

他另一隻手壓在我腰間,導致我站也站不直。僵持了一會兒,我看他閉了閉眼,忽然鬆開了扣在我腕間的那一隻手,抬手壓上了我的脖子。

誒誒誒,雖然上次我喝醉了曾經對你想入非非圖謀不軌,但是你也不能這麼快就報復我對吧?

再者說了我又不是暖手爐,你胃疼也不能這樣隨手抓個人就抱啊!

我推推他:「你鬆鬆手,我去給你拿只暖手爐。」

他跟沒聽到一樣反而更用力,結果我一下子沒站穩就這麼跌在他身上了。這姿勢太不舒服了,我試圖挪開他的手站起來,他卻絲毫不肯鬆手。我抬眼看看他,他仍是閉著眼,眉頭微微蹙著,良久忽然道:「連永,我說過……有些事你不必刻意瞞著我。」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我怎麼瞞得過您的法眼,你鬆鬆手,鬆鬆手成么?」他今天晚上太囂張了,得治治。

如我所願,他緩緩鬆開手,我迅速爬起來喘了個氣,又彎下腰揉了揉快要抽筋的腿:「今晚上這賬先記著,改日再跟你算。我去給你搞碗解酒湯來,你先去床上睡會兒。」

我拍了拍中衣上的褶子,穿上外袍便走了出去。

各房的燈都還亮著,伙房裡的師傅在昏昧的燈台下洗碗碟。那師傅瞥了我兩眼,同一旁的小廝道:「去盛一碗解酒湯來。」

他嘀咕著我早上忽悠他,說先前不知道我是溫府的人,還說了些不該說的云云。我從小廝手裡接過漆盤,同那師傅笑道:「我明天走的時候打算帶一小罐子腌菜,還得勞煩師傅呢。」

夜色是真深了,我一陣犯困,忍著打哈欠的慾望一路走到了卧房門口。趙偱側躺在床上,卷著被子捂著胃,眉頭依然緊蹙。

我將漆盤擱在一旁,坐在椅子上,打開碗蓋,將調羹放進碗里,打算喊他起來喝。然趙偱卻一動不動,像是已經睡著了。

既然如此便只好作罷,我擱下碗打算睡覺,然他睡在里側,我就勉為其難只能睡外側了。起身去柜子里拖了另一床被子出來,我打了個哈欠在外側躺下。這剛躺下,發覺燈還沒有滅,又起身去滅燈。我重新躺下,黑暗中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將我攬了過去。

「你不想見陶里。」他的嗓音在這黢黑夜裡顯得尤其低啞,好似並不尖銳,卻直往人心裡戳。

我沉默了一會兒,習慣了這周遭酒氣之後,反問回去:「我爹娘同你說了什麼?」

他不理我,搭在我脖頸間的那隻手慢慢往上移,半晌,忽然頭髮一松,全散了開來。良久他慢慢道:「為何不願見她呢……你又並不欠她什麼。」

我暗自深吸一口氣。這混雜著酒味的冰冷空氣,像是直接撞進了心裡。我閉閉眼:「我困了,想睡了,你也快睡罷,省得明早起來頭疼。」

「事情過去這樣久,恐怕也只有你心心念念一直不肯忘。年少時的事,的確是珍貴的回憶,但……」他忽然停了停,「若一直擺在面前,你就到不了遠方。」

我還記得那年他抱著小小的趙彰,帶著陶里在西京深秋燈會上的情景。那天我窩在一間很不起眼的鋪子里,吃了很多很多的芝麻圓子,一直吃到胃痛。很多事是不會有結果的,你不抱希望便不會被傷害,我厭惡十六歲死心眼的自己。

趙偱的呼吸綿長又和緩,他跟著我沉默了很久,忽然伸手理了理我的散發,抵著我的額頭輕聲道:「你是找不到理由嗎?」

找不到放下的理由?我以為自己早就釋然了。我與陶里不是先後的問題,而是誰更合適的問題。六歲的我不會明白,年長我十歲的趙懷寧怎麼可能等我到十六歲。可後來依舊堅持,那便是愚蠢了。

趙偱乾燥溫暖的手最後落到了我的下頜,他微抬了抬我的下巴,用幾不可聞的溫軟聲音慢慢說道:「你都不知道,自己從未被喜歡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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