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趙姑爺

洗澡水漸漸涼了,我卻還是不想動。興許是太累了,想著要是水溫一直不變這麼睡過去就好了。一陣陣敲門聲傳來,我懶得應聲,一頭沉進了水裡。

水灌進耳朵,腦子裡嗡嗡地響。我憋著氣想讓自己清醒會兒,卻意識混沌,抓著桶沿的手也漸漸沒了力氣,唯有一陣陣清弱的響聲在腦海里回蕩。

「連永,連永……你怎麼在這裡?你受了重傷,再堅持會兒,我們就到軍營了,不要睡過去。連永,連永……」

就在我意識不清快要背過氣時,一隻手伸入水中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將我從水裡撈了起來。

我將頭擱在浴桶邊上猛咳了一陣,稍稍緩了緩,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趙偱。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遞過來一塊干手巾,說道:「換上衣服出來罷,水涼了,凍著了不好。」

我這才猛然察覺到冷,忙接過手巾,看得他繞過屏風走了出去。

迅速擦乾身體換上乾淨中衣,我手腳都是冷的。對著手哈了哈氣,看了一眼浴桶和丟在一旁的衣服,想著還是早些睡覺,其餘的明日早上起來再收拾。

趙偱見我從屏風後出來,沉著臉看了我一眼。

濕漉漉的頭髮不停滴著水,我又找了塊手巾包著,坐在床邊慢慢擦乾它。今晚沒了往日的氣勢,連紙老虎都不是。我吸了吸鼻子,沉默著不說話。

趙偱從椅子上起身走過來,拿過另一塊干手巾替我擦頭髮。良久,他終於開口道:「我知道你在愁什麼,已經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罷。擱在心裡放久了,也是會壞的。」

語氣和緩又帶著些許憂愁,我忽然有些不習慣。許多事是講求緣分的,念書是這樣,奔走鑽營獲取功名也一樣,遇到與自己相守一生的那個人,也是一樣。我總覺得凡是已經發生且無法挽回的事,是沒有必要怨怪與後悔的。

那可能是早就註定好的事,等你再回頭抱怨神傷,都沒有建樹。

我幽幽嘆了一聲:「不是你想的那些。」

他沉默了一會兒,半晌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難過也是一時的事,總會過去的。」他停了停:「有些發燙,等頭髮幹了便早些睡罷。明日若是起不來,便告個假。」

我偏過頭看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潮濕的頭髮,欲言又止。罷了,反正以後總會知道的,又何必現在告訴他。

「你明日傍晚有沒有空?」我微眯了眯眼。

他抿了抿唇:「何事?」

我將潮濕的手巾搭在床沿上,隨口道:「你岳母想你了,想讓你過去吃個飯。哦,我忘了你不吃晚飯。怎麼辦?那就陪她老人家喝喝茶罷。」

「連永。」他冷不丁地喊了我的名字。

我重新將頭轉回去,看著他微揚了揚唇角:「怎麼了?」

他的呼吸聲在這清冷的夜裡有一絲飄忽,良久才道:「有些事你不必刻意瞞著我,我們既然已是夫妻,許多事就應當一道承受。」

我半眯了眯眼,將腳放回床上,扯過被子來蓋好,胡亂應了一聲:「這不是正告訴你我娘親要請你過去聊聊么。她若是說了什麼不大中聽的話,你當作沒聽到便好,不要放在心上。」停了停,我又道:「頭髮快乾了,我睡了。明天我在國舅府等你,你回來直接去便好。」

他沒說話,我便當他默認了。

我在茶枕上鋪了塊干手巾,躺下睡覺。屋子裡沒什麼動靜,我很快被周公拖去聊天,也不知後來趙偱是何時走的。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我剛要爬起來洗漱,就有人送早飯過來。趙偱留了字條,寫了好些廢話。我洗漱完吃早飯時,忽然想起什麼,便去漆奩里將和離書拿出來。我坐在桌前攤開和離書,又將字條平攤開來。

雖然字跡十分相似,卻還是有細微的差別。

我眯了眯眼,將字條與和離書一起收起來,回去繼續悶頭吃早飯。

看著時辰不早,我便換了身衣服,將自己收拾了一番,悄悄出了門。

從回門那天起,我都沒去過國舅府。我娘親特喜歡絮叨,定會問很多有的沒的,加之我前陣子和趙偱鬧不和,回去也不曉得同她說什麼。可今天我倒是寧願回娘家,也不願留在趙府。一來我怕趙夫人問為什麼突然不去國子監了,二來我也擔心遇上陶里和趙彰。

心懷鬼胎的我偷偷摸摸溜回國舅府。從後門進去時,恰好看到伙房裡的人在腌菜,秋天已至,亂七八糟的菜都能拿來腌。以前住在國子監時,每次旬假結束總會帶上一小罐子過去,如今卻很久沒有吃過了。

我過去與伙房新來的師傅寒暄了一陣子,聽他說了不少府里的糟糕事。比如我家二姨娘的狗在眾人的詛咒之下真的掉進井裡淹死了,又比如我三弟媳婦終於不畏強權地同我娘親吵了,還比如後花園的那個花架子不負眾望地塌了,砸到了我刻薄的三姨娘……諸如此類。

想想我這陣子過得真是舒心多了,幸好不要窩在這個府里天天看別人的倒霉臉。

新來的師傅最後斜了我一眼,皺眉道:「我說你是誰啊?」

至於這後知後覺並且缺心眼的伙房師傅,我估摸著是目前為止這府里唯一能看順眼的人了。師傅好樣的,你會有前途的。

拜見我娘親一定要滿臉喜色。若是愁眉苦臉,她就有辦法無限延長你的難過周期,俗稱:傷口上撒鹽。文藝點的說法那便是雪上加霜、火上澆油,放大你的痛苦。

我抬手扯了扯嘴角,大步往我娘的屋子走。

她老人家正在孜孜不倦地教育剛過門的兒媳婦,聽聞我來了,咳了一陣子,又挑挑眉對一旁的兒媳婦道:「季蘭啊,你先回屋罷。」

上回我弟成親的時候,我只見過新娘子的紅蓋頭,真面目我還真沒瞧見過,原來這閨名叫季蘭啊。她走出來時我仔仔細細看了看,不錯,很是標緻,擱在西京算是大美人了。季蘭同我問了個安,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連忙拱拱手,也算打個招呼。我就看到季蘭臉色頓了頓,然後尷尬笑了笑,飄遠了。

我咧開嘴進了屋,母上大人瞥了我一眼,低頭吹了吹杯子里的茶沫子:「不錯,能有主動來請罪的覺悟是一大進步。」

「您老說的是,請問母親大人想好怎麼罰孩兒了嗎?」我立在一旁咧開嘴笑著,沒料想她卻擱下杯子,肅著臉道:「還真聽得進話啊,過門前我怎麼同你說的?進了婆家就要有做兒媳婦的姿態,你倒好,鬧得連和離書都出來了?趙偱哪裡不好了你就這麼瞧不上他?」

「停停停。」我連忙為自己辯解道,「首先,和離書不是我搞出來的;其次,孩兒我從來沒瞧不上趙偱,是那廝嫌棄我耽誤了他的人生,所以這件事徹頭徹尾跟我沒什麼關係。」

「你倒是開脫得挺快。你若是稱職,他還會嫌棄你?總說別人不好,自己從來不找緣由。你這叫咎由自取,活該!」

今早那字條倘若真是趙偱寫的,那表明和離書並不是趙偱寫的,而是有人居心不良。趙偱這孩子說的對,世上用心險惡之人頗多,有時候還真不能將事情往容易了想。

我娘親的一番嘮叨從左耳朵進去,很快便從右耳朵出來了,可見此家長的教育有多麼失敗。但她到底是為我好,有些我自己能夠把握的事,以後還是不要讓她老人家操心了。這麼一大家子,她也不容易。

末了,她忽然想起什麼事,抬頭問道:「國子監是不是不要你了?」

「……」您消息夠快的啊。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得她說道:「也好,省得你成天在外面晃蕩。沒本事就別學鄒家的女孩子當女吏了,你看鄒敏都廿四了,連個婆家都找不到。」

謬論。國子監是多省心的地方,朝堂又是多險惡,根本不是一回事。再者說了,鄒敏明明不喜歡男人,說什麼婆家呢?簡直胡扯。

我打了個哈欠:「母親大人我昨天沒睡好,能申請坐會兒么?」

「站著!」

凶什麼凶……我瞥了一眼屋子外頭的鸚鵡籠子,心說這死鸚鵡肯定又偷喝酒了,都日上三竿了還趴在籠子里做垂死狀。

日光照進來,在地上投了一片影子。我低頭瞧著地上的影子,心裡忽然空空的,什麼負擔也沒有,很是舒坦。

也不知神遊了多久,後來被母上大人拖去吃了個午飯,下午又是姑嫂見面會。

亂七八糟的話題很多,我敷衍著弟媳們丟過來的問題,自己一個人在那兒神遊。想著陶里和趙彰也應該到趙家了,不知道趙偱是不是要先回一趟府再過來。先前我特意沒和我娘說趙偱要過來,便是怕他要顧著趙府那邊,指不定就不來國舅府了。

想著想著竟然有一絲悵然,也不知到底是因為陶里和趙彰,還是因為不確定趙偱今天傍晚的行程。

我慢慢抿了一口茶,看到日頭已穩穩壓在了西邊,日光透過門縫溜進來,有著黃昏的暖紅。

外面小廝欣喜傳道:「大小姐,趙姑爺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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